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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次侍寝

    重熙的一天,是从被他母亲亲手揪着耳朵从床上拎起来开始的。

    “巳时正了!”徐国大长公主的刺耳尖叫如魔音贯耳,直震得重熙虎躯一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在睡,还在睡!昨晚是不是又去那些不干不净的脏东西鬼混了!”

    “母亲大人息怒,”重熙久受徐国大长公主荼毒,早已练就滚刀肉流的三大独门秘诀:骂不动、念不熟、打不烂,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默默在心里抱怨句父亲这么多年是怎么忍下母亲,嘻嘻哈哈地故作无辜道,“您怎么骂儿子都无妨,但怎么能牵连陛下呢?这要让外面不知道人听了,不敢说母亲您的不是,倒是要猜忌父亲对皇室有贰心了……”

    徐国大长公主颤着手扔掉自己儿子的耳朵,抖抖索索道:“你,你昨晚又进宫去了?”

    重熙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臭不要脸道:“怎么样,你儿子我出息了吧!”

    “出息什么呀!”徐国大长公主崩溃地尖叫道,“新人入宫三个月,皇帝一个没有昭幸过,好不容易昨日回来,你竟然还跑去宫里掺和!”

    “娘不想再被人阴阳怪气地指着鼻子嘲讽生了个只知道媚君惑主的朝廷奸/佞了!”徐国大长公主一想到自己那面和心不和、皮笑肉不笑的大嫂刻薄起人来,指桑骂槐的劲儿呦,顿时只觉两眼一黑,人生无望,“你要是个女儿家,娘还可以得意洋洋地叉腰怼回去,你堂堂一介男儿身,我们家要这歪门邪道的宠幸作什么!”

    重熙暗道,那可还是别了吧,就他表哥那只要有女人稍微一近身就又头晕又窒息,喘不过气还要大吐特吐的劲儿,他要敢真是个女儿身……重熙想起裴辞还在做皇子时,某次被人出其不意地一“孝敬”,吐得天昏地暗,面如金纸,半条命都要去了的模样,算了,他表哥都已经这么惨了,他还是在心里念人点好的吧。

    “怎么会呢,”重熙嬉皮笑脸地起身给徐国大长公主顺气,把他母亲天花乱坠一顿胡夸,只指望着人一高兴就能放过自己的耳朵,不要再叫了,“您可是先光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姊妹,满朝独一份尊荣的大长公主殿下,堂堂镇北侯的发妻,谁敢再您面前乱说呢?谁再胡扯八扯的,咱大嘴巴丫子抽她。”

    “难道你母亲我是个傻子么?”徐国大长公主幽幽地看向重熙,嘴唇嗡动,无声地骂了句什么,低低道,“能抽的自然抽了,这不是……还有那不能抽的么?”

    重熙一时理亏词穷,眼睁睁地看着徐国大长公主两眼一翻,泪盈于睫,凄凄惨惨戚戚地揪着手帕哭天抹地道:“我的命怎么这么惨呀,母后去的,父皇也没活多久,唯一的皇兄当了皇帝,这也没活得过我……哎呦,母后呀,父皇呀,皇兄呀,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不带上蓉蓉一起呢。”

    重熙隐忍地绷紧脸皮,知道接下来的必然是老三样:抱怨重熙一把年纪不成器、抱怨重闻常年在外不着家,哀叹旁人的命怎么如何如何好。

    当然,这里的旁人,特指用徐国大长公主的话来首,“死了皇帝老公还有皇帝儿子,死了一个皇帝儿子还有一个皇帝儿子接班”某位太后娘娘。

    姑嫂俩关系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自重熙有记忆以来,徐国大长公主与当今太后的斗争就从未有一日之息。

    ——早先他那便宜大舅光宗皇帝还在时还好点,光宗皇帝遍阅美色,当今太后专注于在后宫中搅风搅雨,斗遍野花野草,对于徐国大长公主,就自然有些分身乏术了。

    更何况,自己的娘自己清楚,徐国大长公主这个人,就是个被宠坏了小丫头性子,虚荣好面矫揉造作,许是因为幼年丧母的缘故,接连两任皇帝都待她优容以加,平生最恨人下她面子、讽她矫情,但真要说有多大的坏心眼……说真的,不是重熙看不起谁,但就徐国大长公主的那点子心计手段,得亏她是个天生好命的公主,不然能被那深宫生吞活剥了,半点皮都吐不出来。

    就不说别的,昔年元淳贤妃与当今太后斗法,你说跟你一个长公主有个半厘钱干系,可徐国大长公主就不,单单为了赌一口气,想给当今太后不痛快,猪油蒙了心一般一头栽进去……后来光宗皇帝驾崩,元淳贤妃陵前死殉而去,徐国大长公主没得半点好,累得镇北侯府惹了一身骚不说,还把靖宗皇帝得罪了个透。

    还是那句重熙都说倦了的:要不是她是光宗皇帝的亲妹妹……

    自此,两边局势胜负倒转,当今太后许是也憋着一口气隐忍多年了,虽然面上顾及宗室老人不好真对徐国大长公主做些什么,但逢年过节,尊荣宠幸是不要想了,挤兑嘲讽一大筐,管够。

    及至后来靖宗早逝、瑞王登基,就是重熙与裴辞自小一道爬树掏鸟蛋的情分,都没能让这两位女人的斗争自此停下。

    徐国大长公主叫得重熙脑袋刺痛,敷衍着安慰两句,趁着徐国大长公主不注意,逃命般从自己家里跑了出去。

    身后,徐国大长公主尤自愤愤地追着叮咛道:“不许再进宫去了!”

    “不行,还是得进宫,”想想又不对,复恨恨地改口道,“就偏要进,赶紧进,谁不乐意气死谁!”

    他母亲是个没有脑子只知道瞎叫唤的,重熙搔了搔耳朵,没有理会,溜达溜达,溜达到了他的“至交好友”萧惟闻府上。

    与马上就要加冠却仍一身白衣、身上没个一身半职的重熙不同,萧惟闻同样年纪轻轻,却已官至四品,且还是在直接受皇帝指令、向皇帝呈命的枢密院南院任职。

    徐国大长公主每见上萧惟闻一次,都要叽叽喳喳地念叨上至少半个月的“人与人为何有如此大的不同。”

    不比浪荡潇洒、一睡能睡到日上三竿错过午膳的重小侯爷,同样是昨晚伴驾到凌晨,重熙被萧府的下人引到书房时,萧惟闻却已一身玄衣,正一脸肃穆地坐在案几前处理今年的吏部考功适宜。

    “惟闻兄,萧兄,萧大人,”重熙嬉皮笑脸地凑到人前,状若不经意地提议道,“走,进宫不?”

    重熙此举,倒并不为走前徐国大长公主胡言乱语的那些话,单纯是瞧他那皇帝表哥被人逼得也太可怜了,念在两人多年沆瀣一气、不务正业的情分上,日行一善罢了。

    当然,入宫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就比如说昨夜吧,重熙好心把人从华盖殿那虎窝里叫了出来,皇帝一开始明明也很感激他的。

    但在明德殿坐了小半夜,皇帝看了多久的奏章、处理了多少的政事,重熙就斗了多久的蛐蛐、打了多少个哈欠。

    最后,皇帝实在忍不住了,委婉地向他表示:“朕叫你进来是为朕分忧的。”

    重熙一脸无辜地反问:“臣弟以为把您叫到明德殿来,就是分了陛下最大的忧了。”

    皇帝气闷地闭上了嘴。

    到底不再是一道高台饮酒论英雄的少年时期了,重熙见好就收,非常替君分忧地偷偷叫人传了萧惟闻萧大人进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重熙决定从一开始就请了萧惟闻一起,从根源上杜绝皇帝被自己气死的可能。

    萧惟闻眉梢微挑,掀起眼皮,冷不丁道:“陛下有不如意?”

    重熙微微一怔,继而嬉皮笑脸道:“萧大人好聪明哈哈。”

    萧惟闻是个聪明人,毋庸置疑,从破落门户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到今天,自重熙认识对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此子心机深沉、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早晚遇风化龙。

    重熙生性惫怠,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不想努力。

    但他非常乐意作萧惟闻的那一阵“风”。

    但他本以为,聪明人萧惟闻,是绝对不会主动问出这一句的。

    深宫秘辛,从来都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无知,很多时候才往往是一种幸福。

    重熙不欲多言,萧惟闻却也同样没有继续深问的意思,只起身收拾了案上文卷,淡淡道:“走吧,正好手上有吏部事想请陛下裁决,托小侯爷的福。”

    二人简单收整罢,踩着酉时正的点,正正好赶到了明德殿前。

    重熙本还想着,这回他那可怜的皇帝表哥得感激他了,他今天来得比昨日早多了,说不得连宣人侍寝这一步都能省下了……不成想,重、萧二人刚刚拾级而上、踏到明德殿正门前的第一块汉白玉石砖,珮环清鸣,暗香盈袖,有一极貌美的少女也恰恰好从殿东侧的长檐下翩然转来,三人在毫无预料地情况下直直撞了个正脸。

    这时候再去侧身避让就显得过于刻意了,卫斐略一犹豫,福身主动见礼道:“嫔妾见过两位大人。”

    重熙这才回过神来般,恍然惊醒,连忙回礼道:“见过娘娘。”

    说真的,重熙绝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人,与对女人避如蛇蝎的某位陛下不同,重熙少时在脂粉堆里打滚,别的不说,单他娘徐国大长公主,就是当年有名的洛阳第一美人,不然也不可能被父兄、丈夫偏心爱护成而今这般天真烂漫到近乎愚蠢的性子,名扬洛城的大家闺秀他见过不少,江南秦淮的名伶伎子更玩赏过一二……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能给他这般直叩心弦的悸动。

    好像单单只看上一眼,就已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恍惚要喘不过气来了。

    重熙喃喃地想:美色到了一地地步,兴许当真是能直接杀人的。

    而这股悸动,在重熙规矩地别开视线、垂落在地后,立时缓解了许多。

    但下一刻,一个念头很快在重熙脑海中浮起,且愈演愈烈。

    重熙想,我母亲说的没错,太后当真是有病。

    且病得不轻,病入膏肓,病得疯魔,无药可救,药石无医。

    他表哥内里是个什么情况,旁人不清楚,太后这个当娘的自己还能不知道么?一批一批的新人选进来,除了让皇室面上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还能有什么?

    容颜易老,韶华空逝,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就这么在深宫里被无情地磋磨过一生,她们进宫时有预料到过这一切么?她们知道她们的存在,于皇帝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么?

    而这畸形的,扭曲的,怪异的,变态的一切,都仅仅只是因为太后她的一己私欲,因为她的一句“陛下应当有后,如若不行,便是那些女人不行,换上一批再试。”

    重熙牙关紧咬,想到避暑山庄无声无息死去的那批女子,想到届时病得虚弱到只剩半条命不到的九皇子、想到深宫中又新进的八个花骨朵般的无辜女孩子……重熙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清醒地认识到:他果然是徐国大长公主的亲儿子,他也实在是,厌恶极了深宫中那位自私自利、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太后娘娘。

    重熙咬牙暗自怨愤许久,内里所想,卫斐却半点不知。

    她只默默地哀叹了句不巧。

    各种意义上的不凑巧。

    果不其然,两边撞上,明德殿的大太监张禄进去通禀后,出来只宣了重熙与萧惟闻二人进去。

    “卫贵人,”张禄委婉地向卫斐暗示道,“而今才酉时,两位大人过来,陛下还有朝政要处理呢,您不妨错错再来。”

    卫斐自然明白,错错就没有然后、得错到明天了,她只当做未听出张禄的弦外之音,只笑着将手中提着的攒盒送了过去,柔柔道:“这是嫔妾亲手为陛下做的八样点心,纵然朝政繁忙,陛下也要顾及自己身子,拿去垫垫肚子也好。”

    卫斐来之前也是打听过,皇帝还未曾传晚膳,也不知是忙得顾不到吃,还是纯粹不想吃。

    张禄抬手接过,笑着客气道:“娘娘有心了,老奴这就送进去,赖发,快去送送卫贵人……”

    “张公公太客气了,”不待张禄说完,卫斐又柔柔笑着驳道,“嫔妾是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来明德殿侍奉陛下的,既然陛下现在有正事要忙,嫔妾在侧殿等等就是,不妨事的。”

    “这……”张禄犹豫起来,他有心想说句这不合规矩,但方才卫斐又咬字清晰地郑重申明自己是奉了太后之命而来,张禄这句“不合规矩”自然不好再言,踌躇再三,求稳为上,只得恭恭敬敬地叫人领着卫斐去了侧殿小坐,然后连忙进去、一五一十地如实向皇帝禀明了一切。

    裴辞听罢也是一阵头痛,他比外人更明白自己的母后有多固执,诚然,他大可以毫不留情地拒绝卫斐、让人毫不避讳地送她回去,但……裴辞想,可她又有什么过错呢?

    裴辞总是不忍心害她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