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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副其实东北王(1)

    一

天刚擦黑,奉天东三省巡阅使署内灯火辉煌。

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在使署花厅设盛宴款待奉天各路官绅,来得最多的是他的发家人马——整编第27师团以上军官。赳赳武夫们下了马,进了门,转过照壁,沿着长长的甬道昂首挺胸阔步而进而入,掌有铁钉子的黑皮长靴在五彩碎石镶就的花径上叩出空洞的回音。来的绅士都是奉天城内有名望的人;官员则都是厅局长级及以上,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还有的是前清遗老遗少。这些前清遗老遗少虽然脑后不再拖根长辫子,但他们头戴瓜皮帽,腰带上挂槟榔荷包,走路一步三摇,说话之乎者也,一看就很落伍很滑稽。军官们最看不起这些人,故意像螃蟹样横起走路,让前清遗老遗少吓得靠边站,尽量躲避这些兵爷。

花厅里摆开几十桌,服务员正在作相关准备。偌大的客厅里灯火辉煌。男仆女仆躬身迎候、招侍络驿而入的客人。真个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客人们各有各的圈子。熟识的见面点头招呼,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剥瓜子、吃糖。客厅里客人越来越多,谈话的声音嗡嗡营营。有的人在一边头碰头小声议论着什么、探听着什么、透露着什么。不过,若有谁想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点什么,根本不可能。也有些小开样的男人,还有些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兴趣完全不在马上就要开始的场面宏大的盛宴上,也不在马上就要出来的宴会主人、东三省新贵张作霖身上。这些人,故意落单坐在客厅里某个不引人注意,而视线很好的位置上,目光鹞鹰似的四面梭巡。他们在暗中观察、打量、比较出席宴会的先生、军官们带来的太太或小姐,他们的兴趣在这里。嗡嗡营营的谈话声和徒然高涨的人气人声,冲激得在空中纵横交叉,由一串串红红绿绿小电灯组成的珠串,在空不断抖动,有点海世蜃楼的飘渺意味。客厅里渐渐有些燠烈,逼得那些丽姝们纷纷脱下穿在身上的多余衣物,放在旁边的沙发上、凳子上,这就让猎艳的男人们大饱眼福。秀色可飡。丽姝们的年龄,两头小中间大。她们大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是女人的黄金时期,可谓燕(赵飞燕)瘦环(杨贵妃杨玉环)肥,各有风流、各尽其妙。她们大都认识,坐在那里、三三两两,热烈谈论的某某时髦服装、某某时髦最新化妆品。整个客厅里,流溢着上层社会慵懒、散漫的气息。愉快的交流还有猎艳,让客人们不觉时间的流逝。

晚八时,值星少校军官张章迈着均匀的步武走进来,在场子中一站,胸一挺,像鸭子扇翅似地将两手一拍。场上立刻安静了,大家的目光被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的亲信副官牵引。张章可着嗓子宣布:“各位请注意,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马上到!请大家起立欢迎。”年轻的张副官在这里用了个军事术语“起立”,说时转过身去,目视着张将军出现的方向――客厅大门,并率先鼓掌。

张作霖出现了。哗地一声,客人们全都对着这位东北新贵鼓掌、热烈鼓掌。而让客人们讶异奇怪的是,堂堂的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挽着他的下属、28师师长、大块头冯德麟一起进来。主人容光煥发、精光四射,而挽在他手中的大块头神情沮丧,像只落败的公鸡,人似乎矮了一头。客人们都是老东北,对冯德麟如此这般,心中明白。张作霖当然更是心知肚明。说起来、冯大块头是他张作霖的恩师。当他被人们普遍叫作“张老疙瘩”,在大车店当小伙计的时候,冯德麟冯大哥己经是一个有相当实力、相当名气的山大王了。是冯大哥首先发现了“张老疙瘩”,拉他上山入伙。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跟冯大哥上山入伙,但是冯大哥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认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多么宏阔;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人才。以后他们的发展,到袁世凯时期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他是27师师长,冯大哥是28师长。东混西混,现在他混到了东北三省最大的官,混到东三省巡阅使高位上,而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好几岁的冯大哥却还在原地踏步。他还知道,更让冯大哥窝火的是,年前挤走段芝贵、冯德麟发动兵变,都是他的主意。结果,好处被他得了,冯大哥不过是一陪衬。冯大哥心中不愉快、不服,是可以理解的。张作霖知道,就在命令下来那晚,冯德麟在家中喝得大醉,对他的几个亲信放话说:

“张作霖那小子拿老子当枪使。现在他小子成了一朵人见人爱、人见人羡的大红花,咱老子成了他小子的陪衬,成了一片绿叶。老子坚决不干、坚决不答应!”消息当然很快就被耳线密布的张作霖知道了,但他佯装不知,他有整套计划,他要趁现在“府院相争”,无暇东顾之机,关起门来整肃、排除异己,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确定自己东北王地位。现在,他首先要整的,就是这个牵在自己手中的冯德麟。

这晚张作霖身着蓝袍黑马褂的民国大礼服,给人一种书卷气、一身和气和别样的派头。在客人们的掌声和仰慕中,他发表了简短的就职演说。

“承蒙诸君帮衬,家乡父老给力,相较全国其他地方而言,年来我东北三省总体而言,局势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中央日前下令,任命我为东三省巡阅使,德麟兄为军务帮办。”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不尴不尬的冯德麟说:“这是中央对我们的肯定。唯以后努力,关起门来,办好我们东北人的事,做出成绩,方不辜负中央信任,家乡父老期望。”他语言通俗,言简意赅,点到为止。场上再次爆发出掌声,属下对他同声祝贺。“同喜同喜!”他抱拳一揖。小张副官这就宣布“请各位按座位名号入坐,宴席马上开始。”

客人们注意到,神情不佳的冯德麟和张作霖坐在首席,但冯德麟总是提不起劲。在客人分别向主人和他敬时,他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懒懒地站起应付敷衍,不发一言,与谈笑风生,端起酒杯走来走去,红光满面的巡阅使张作霖形成鲜明的对比。对冯德麟明显的抵触情绪,张作霖不仅是看到了注意到了,而且在私下作了最坏的准备。

也许对冯大块头的表现,汤玉麟实在看不下去,也许是他想讨乖卖巧,也许是张作霖的事先安排,汤玉麟霍地站了起来,用虎威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沙声沙气地说:“雨亭将军升任东三省巡阅使,人心所向,名至实归。这个重担,除了雨亭将军,其他任何人挑不起来。不是谁想挑就能挑的。”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地看了看马起脸的冯德麟,把话说得更直白、更狠了些:“如果哪个是口袋里装茄子――在下面吱吱嘎嘎,辜负了巡阅使的好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汤玉麟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奋,一手把戴头上的大盖军帽揭下来,往桌上一甩,一张阔脸涨得通红,碗钵似的拳手捏起,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拧起一副钳子似的浓眉,嘶声哑气地吼道:“那我汤玉麟肯定对他不客气!”汤玉麟说话是有份量的。他是当年张作霖在八角镇的结拜兄弟。过后,汤玉麟认准了张作霖,一个心眼跟到底、不遗余力。张作霖对他也是足够信任,他是张作霖手下红人,现为他是张作霖基干部队——整编第27师主力旅53旅旅长兼任奉天密探局局长。奉天密探局局长,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位置。

冯德麟在一惊的同时,注意到,坐在旁边席位上张作霖的两个心腹干将张作相、张景惠也都虎视耽耽地注意着他。他想,这不是东北版的现代鸿门宴吗?张作霖唱白脸,汤玉麟唱黑脸,场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果我冯德麟与他们过不去,他们完全现在就可以把我冯德麟“黑”了。想到这里,他怕了,开始注意自己的情绪,夹紧尾巴。好在冯德麟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宴会中途,他假装头痛,对坐在身边的张作霖说:“雨亭,我人不舒服,头痛加上眩晕,这会儿我看你,人都在转。对不起了,我得先回去。”张作霖显得很关心,立刻吩咐小张副官用他的专车把“冯帮办”送回家去。

“不用了。”冯德麟站起身来,手架势摇。他说他有车,他自己回去。他让随他来的,坐在边角一桌上的马副官去外面叫司机。张作霖也就不坚持,亲自把装病退席的冯德麟送到大门外,一直看着他上车。这时的冯德麟,没有病也有了病,因为刚才张作霖那一声“冯帮办”,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心、扎得他心上流血。

冯德麟个性很强。回到家中,他一连多日闭门不出,对张作霖派人给他送去的中央政府任命他为“军务帮办”令,坚辞不受;带出话来,张巡阅使如果坚持要他屈就“军务帮办”也可以。不过,要满足他两个条件:一、军务帮办在规模上,要同巡阅使署差不离;二、军务帮办的办公经费同巡阅使署一样。

这完全不可能!这是冯德麟在泄愤,对张作霖出难题。嗅觉比狗鼻子还灵的奉天多家媒体,把二人之间的过节当成头等新闻,每天追踪报道。

张作霖很有办法,竟能让与国府总理兼陆军部长段祺瑞誓不两立的大总统黎元洪也同意了段祺瑞这纸命令,在这纸命令上加盖了总统府公章。张作霖表现得很是礼贤下士,他拿上大总统加盖了总统府公章的这纸命令,亲自送到冯家大院,送给冯德麟看。可是,倔犟的冯德麟还是不肯。张作霖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鉴于中央拨给东三省巡阅署每月经费30万元,拨给军务帮办的经费15万元,这中间的差额15万元,由他张作霖来想办法,来给德麟兄填平补齐。这下,冯德麟不该横绊顺跳了吧?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张作霖,对老资格的、不讲理的下属冯德麟是仁至义尽。可是冯德麟还是不松口,理屈词穷地把脑壳耷起,不回应。

“德麟兄再想想吧。这是本月补你的15万元经费。”早有准备的张作霖,从身上掏出一张15万元的支票,放在他的桌子上走了。

可是,第二天冯德麟又派人把张作霖留给他的15万元支票,退了回去。这些过节、过程,被善于捕风捉影、锦上添花的记者们描述得活色生香,在奉天每天的多家报纸刊发、赚足了读者眼球,也让张作霖赚足了人气。

死硬的冯德麟还是不买张作霖留的面子,让人把这张支票给张作霖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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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晨光清亮的早晨,奉天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引路人观看、围观:一列人数众多的长队前面,走着军服整齐,服装上白下红的军乐队,军乐队吹吹打打。走在军乐队之后的是多排身着短褂、市民状的人。为首的两人手中拉着一个横幅,横幅上排一行大字:“恭请冯军务长德麟出山!”走在他们之后的人,手中都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有力的短句:“为了奉天!”“为了东北!”“请冯军务长出山”……原来这是恭请冯德麟出山的劝进队。

劝进队将奉天城里最有名的饭店――德义楼也搬来了。德义楼的一些名厨、大厨走在前面,他们身穿雪白挺括的制服,头戴标明厨师等级的高帽。之后是一帮年轻的堂官,他们抬着多个蒸笼和碗什。蒸笼里盛着精美的热气腾腾的菜肴,沿途散发着香味。而走在劝进队之后,押阵的是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他戎装笔挺,头戴鸡毛掸帚似的高筒将军帽,佩上将军衔,脚蹬漆黑锃亮的皮靴,骑在一匹火焰般的高头大马上,一摇一摇的。他带的护卫不多,不过四、五十人,但个个精干。护卫们一半背长枪,一半挎短枪,长枪的枪刺在北国上午清爽的金阳映照下,闪闪发光。精干的小张副官,骑在一匹高大的口外黑马上跑前跑后,注意观察、督促警卫。

劝进队所过之处,万人空巷,人们夹道观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巡阅使张作霖,不时举起手来,向夹道两边的人招手、微笑,一副亲民形象。

得知这个消息,冯德麟大惊,他再也稳不起了。他知道“胡子”出生的他,本来在民众中印象就不好,这几天再演这一出,他被广泛地批为不宜好,是“狗坐鸳兜――不受人抬。”这下,他不能不到门外迎接巡阅使了。张作霖很能体谅他,在门前下了马,在将马缰抛给弁兵时,张作霖只让他在德义楼专门为冯帮办点的菜肴抬进去。别的人不能进屋,他特别对小张副官交待:“都在门外等着,容我进去与冯军务单独谈谈。”张作霖进去与冯德麟关门密谈,其实什么也没有谈。张作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式,走这样一个过场。

此后,就在冯德麟快要繃不住,即将就范时,这个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来了――他的仇人、张作霖的马前卒、打手汤玉麟竟然悄悄找上门,找他来了、求他来了,破天荒地提出,要同他联手对付张作霖,让他又惊又喜。



己是夜深。被称为奉天模范街的同仁路特别幽静。位于同仁路中段的冯师长德麟冯公馆的两扇黑漆大门早已关闭。门楣上垂下的在微微的夜风中飘拂着金色流苏的两盏大红宫灯灯光幽黯。不过可以看清,门前,华丽的叠次而下的汉白玉石台阶两边,一边蹲一只雕塑得栩栩如生、脚踩绣球、鼓睛暴眼,口中衔一个大石球的雄狮。黯淡的灯光下,门前那两个头戴大盖军帽,手持步枪站岗的卫兵,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呆板姿势凝视着黑夜。看上去,很像哪座庙宇中安放在配殿中的小鬼。

万籁俱寂。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披着夜幕,滑到冯公馆门前不远处的大树阴下悄然停了下来,显得神秘而鬼祟。

这就引起了站岗卫兵的注意。一个警戒,一个上前盘问。盘问的卫兵刚到车前,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军官。黑影憧憧中,下来的军官就像一个飘然而至的鬼影。

“干什么的?”卫兵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大声喝问。问时,咔地一声,把端在手上的步枪的枪拴一拉,把子弹推上了膛,如临大敌。

“别误会。”来人小声小气:“我们是奉天密探局的。我们的汤局长就在车上,汤局长来找冯师长谈点要事。去、去找你们的值班军官来!”来人口气很横。

听此一说,两个卫兵不敢怠慢。一个保持警戒,一个颠颠跑进去报告、请示。

很快,值班军官出来了。在浓厚的树阴下,值班军官与来人“咬”了一阵耳朵,值班军官会意地点了点头,只见来人走到车后面,轻轻拉开车门,说声“汤局长请下车。”车上下来果是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汤玉麟很警惕很职业地调头四面看看,确信无人发现、无人跟踪,将披在身上的黄呢军大衣一裹,跟着值班军官一阵风似地进了冯公馆。

这是有缘由的。这些日子,汤玉麟与张作霖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割开了一段很深的裂痕。这是因为他与新任奉天警务处处长王永江的争风吃醋而起。王永江很能干、是张作霖发现、重用的新人。王永江辽宁金阳人,文武全才,德政昭彰,不管是在辽阳巡察总局局长职上,还是过后的清丈局局长任上,都干得相当不错。俗话说得好,卖石灰的,见不得卖灰面的。汤玉麟欺王是个新人,与他处处过不去,以致让王永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

王永江就任奉天警务处处长伊始,狠抓警务纪律,雷厉风行,一连颁布好些治安条例,敢于逗硬,很快让奉天气象一新。这就把汤玉麟比了下去。他气不过,支使手下一个姓宋的营长顶风而上,带几个兄弟伙,在奉天整天饭馆进、酒馆出,沽吃霸赊,触犯了治安条例,被王永江毫不留情地抓了起来,关进监狱。汤玉麟去找王永江大吵大闹,逼着王永江放人,并且声言,王永江再不放人,他就动武。事情闹到了张作霖那里,张作霖批评了汤玉麟,明确支持王永江,让他愤愤不平。在他看来,张作霖之所以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无非手上有实力。而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他汤玉麟就是其中的一个“帮”、一个“桩”,替张作霖出力不小。而且,他还比张作霖大两岁。

他不服气,两人越说越“冒”火。说到最后,他身上冒起匪气,气鼓气涨地质问作霖:“他王永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起事打天下时他在哪里?现在他才当了几天奉天警务处长,就拿鸡毛当令箭。我不尿他!”

张作霖发作了,暴跳如雷,指着汤玉麟鼻子骂他是“土匪,满身匪气……”,骂汤玉麟不讲道理、不辩是非,不明大局。

“站好!”骂完了,张作霖罚汤玉麟站好,完全是主子对一条狗的架势!那架势,张作霖枪毙他都有可能。不得不在张作霖面前乖乖站好的汤玉麟心中涌起一阵绝望、一阵悲哀:我汤某人不过是张某人眼中的一条狗,他同时想起一段戏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就是一条随时可能被张雨亭烹食了的狗、走狗了。没有办法,在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面前,他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错认错。可是,还没有完。张作霖要他,一、回去后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上来;二是登门向王永江道歉。回到家,他越想越气。既然你张作霖无情,休怪我汤某人无义。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人际间,没有永远、固定的朋友,也没有永远、固定的敌人。这下,他想到了与他有旧的冯德麟。

今夜,他找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战友冯德麟来了。他要联手冯德麟,共同对付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

汤玉麟进去了两个多小时。两个麟之间究竟密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不过,他们密谈的内容是可以想像出来的。汤玉麟出来时,仍然用军大衣将自己一裹,快步上了躲在树阴下的汽车。汽车一溜烟而去,很快没有了踪影。

“家家户户——小心火烛……”嘡!远处,更夫敲起了三更。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金属的颤音,水波纹似地袅袅而至,袅袅远去,深夜越发显得凄凉深沉。两个麟,以为他们的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他们的一切,包括今夜的密谈,被张作霖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晚,严密监视汤玉麟的警员,跟踪而致,埋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将两个麟,特别是汤玉麟的来来去去,一举一动,一一记录在案。

“报告巡阅使!”这天上班时间,在原东三省总督府、现张作霖的东三省巡阅使署,张作霖的办公室里,汤玉麟在巡阅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将自己的深刻检查捧在手中,腰一弯,恭恭敬敬递给张作霖。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张作霖接过他的检讨,只是眯起眼睛扫了一遍,放在桌子当中。张作霖的办公桌很整洁、简洁,一切有条不紊,从某个方面,显示出他的个性特征。办公桌左上角堆一叠待批文件,右上角趴着一架红色军用电话机。当时,电话机可是稀罕物儿。电话机上很隆重地罩着一领雪白的真丝挑花网巾。汤玉麟一眼就看出来,这丝巾出自大帅(在奉天,在东北,人们习惯称张作霖为大帅)最宠爱的六姨太之手。这军用电话,被大帅老佛爷似地供起。

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站在大帅面前的汤玉麟,在作了诚诚恳恳的口头检讨后,又特别解释:他之所以到今天才把检讨送呈给大帅,是因为回家反省期间,思想上有个从不通到通的、很痛苦的认识过程。

“我知道、我知道。”大帅很理解地点点头,表现得很宽容。大帅笑道:“我知道你的火炮脾气,能改就好。改了就好。以前是咋的,以后还是咋的。”

看来过关了。扑咚一声,汤玉麟提起的一颗心,落进了胸腔里。

不久,春节来临。沿袭往年的惯例,奉天密探局在德义楼宴请“省中诸长吏”,大帅张作霖当然出席。

那晚,大帅挽着六姨太的手出现在大员们面前,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大家鼓掌。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晚大帅显得很年轻。他穿一件闪光缎面青色长袍,外罩一领滚了金边的黑马褂,清癯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满头黑发裹着稍许白发往后梳得溜光。悬胆似的鼻梁下,唇上护起了一绺日本式八字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帅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黑色中带有棕色,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和大帅手挽着手的六姨生动、明媚,典型的北国佳丽。这晚她身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鹅黄暗花滚边旗袍,越发显得身肢苗条、丰润。她身高约一米六,体重约六十公斤,脚蹬一双样式最新的软底半高跟红色皮鞋,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环,走步间那副翡翠耳环晃动得滴溜溜转,别有风韵。被丈夫挽在手中的她,满面生辉。

走过往常的套路,大帅夫妇落坐,大家也得落坐。正当汤局长要给大帅敬酒时,大帅突然问汤玉麟:“王永江没来?”

汤玉麟说:“没来。”

“他没有来,是因为你没有请他?还是他自己没来?”大帅开始追问,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凝滞。

汤玉麟怔了怔,说:“应该是请了,可能是下人发请柬时不当心,把王局长漏掉了。我下来查,查到后重处!”

张作霖不给汤玉麟面子,冷然一笑,当众揭底:“你不要给我演戏了!所有的人都请到了,唯独漏了王永江,是何居心?你一个堂堂的奉天密探局局长,遍请奉天大员,会专门漏了警察局长?”在连声质问中,大帅把胸脯一挺,厉声质问汤玉麟:“怎么着?你是要同王永江誓不两立,有他无你,有你无他,是不是?”

被大帅当众如此喝斥,面子丢尽的汤玉麟,不管不顾了。他将颈项一昂一硬,脸红筋涨地硬顶:“是,就是。我就是不清王永江,我汤玉麟同他王永江誓不两立。”

面对这陡然发生的一幕,出席宴会的大员们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有胆小的吓白了脸;而平时在家闲得无聊的女人们却来了兴趣,她们喜欢这种刺激,像看西洋镜似地看下去。

“那好!”大帅咬了咬嘴唇,对汤玉麟说:“既然如此,那你当众辞职,我当众批准。”

“有什么了不起的,辞职就辞职,你甭骂街!”汤玉麟还在顶。

咚地一声,大帅拍桌而起,变脸变色地指着汤玉麟问:“我怎么骂街了?你立即辞职,我立即批准。我就不信了,离了红萝卜还不办席了!”

与汤玉麟有旧的张作相、张景惠等这就赶紧上去劝汤玉麟,要他冷静,要他立即向大帅承认错误。可是,不行了。盛怒的大帅带着六姨太拂袖而去。大帅夫妇一去,大员们也就一哄而去,不欢而散。这样的宴会哪怕再丰盛,谁敢吃、谁又有心思吃。

这一下,张作霖的耐心到了底。他不想再同两个麟玩下去,准备动武了,准备逮捕两个麟。就在他密令下达,让王永江对二麟进行更严密的监视的同时,命令他27师主力旅25旅旅长孙烈臣带大部队进城。二麟也不简单,绝非束手就擒的鱼腩之辈,他们也在设法积极应对。冯德麟利用北京的府院之争,他选择了总统黎元洪靠边站。他在致黎元洪的密电中称,张作霖是段褀瑞的忠实代言人、代理人。他冯德麟,还有从张作霖营垒中反出来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坚决站在黎大总统一边,他们是黎大总统忠实的代言人、代理人。只要能得黎大总统支持,他们不惜与张作霖誓死一战。正愁手中无兵可用、可调的黎大总统,对送上门来的这两个麟来者不拒,极表欢迎、支持。为慎重起见,黎大总统让两个麟火速派他们的亲信去北京细谈、详谈、具体谈。不用说,张网以待的张大帅截获了两个麟同北京黎元洪来往的多封密电;对两个麟的一切洞若观火。

在对两个麟动手之前,为了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节。张作霖将东北二麟同黎元洪如何勾结,如何图谋不轨报告给了段祺瑞。大权在握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部长段祺瑞,马上下令,让张作霖马上逮捕二麟,将二麟先在东北公审,然后送京法办。段祺瑞同时下令,将派驻在东北吉(林)、黑(龙江)二省、直属中央陆军部的第9师、第13师听从张作霖调动指挥。准备戡乱。

在对二麟动手的这个晚上。巡阅署议事厅里,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与会军官,约二十多人。张作霖坐在条桌上首,孙烈臣、王永江分坐在他肩下两边。

“冯德麟、汤玉麟这二麟,就像两个脓疮。”张作霖说时语气平缓,完全没有战前的紧张、急促。他说:“这二麟如同长在我们身上的两个脓疮。如果我们任其发展,那么,我们本来很健康很饱满的身体就会长满脓疮。而且,这些脓疮会很快发展、溃烂、直到烂得发臭、烂得不可收拾。”张作霖话说得很讽刺很幽默。

“这两个脓疮,我原想给它们抹点药,看能不能包包散。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这两个脓疮己经到了自己爆烈的程度,我们今晚就帮它们排排脓。脓排了,大家都舒适点。”说到这里,看属下们频频点头,有的还会意地还笑了一下,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张作霖把声音提高了些。他看着坐在左右下首,往小本上记录的孙烈臣、王永江,强调:“今晚打二麟,孙旅长是战场总指挥。王局长负责安排警员维护秩序,安抚周边百姓。”说着强调:“开打的时间不变,今晚九点。战斗范围尽可能局限在冯家大院周围团转。总的战术原则是:打而不狠,打走为是,尽量不要死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记住!”他着重强调:“届时给二麟留一条活路,网开一面。把他们打走为是,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尽量不要死人。就这样。”他目光灼灼地在所有的军官脸上过了一遍:“我的话完了,哪位还有话,还有啥问题没有?”

“报告!”一位绰号“咬卵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团副,显得很冲动地举起手,要求发言。

张大帅温和地看着“咬卵匠”,点点头:“你讲。”

“部下不明白。”“咬卵匠”很冲动地站起来,脸红筋涨地问:“二麟该死。为何大帅还要给他们留活路?还有,大帅为何強调最好不要打死人?”

“问得好。”大帅挥挥手,让“咬卵匠”坐下。他注意到,这个“咬卵匠”的不解,也是好些军官的不解。

“我不是说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各有志,由着他们去。”今晚身着便装,而不是像以往一样,遇着这样的场合必穿军装的大帅,用宽袍大袖将脸一遮,似乎他那张青白脸上有无限的无奈、忧伤和恻隐之情需要掩饰。“毕竟大家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又都是东北人。他们这些人中,哪怕打死一个人,他们背后就是一大家人,往往一个家庭就毁了。我不忍心。”他注意到,他说这番话,在所有参军官中都引起了奇妙反应,大家对他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