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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张老疙瘩嬗变

    一

翻开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960万平方公里的雄伟版图。从形状上看,它很像一只伫立于太平洋东岸引颈唱晓的雄鸡,东北三省,就是雄鸡身上好看的、通红的鸡头。

历史上溯两个世纪又39年。

坐落在辽东半岛北部平原上,傍现在钢都鞍山市西南面不远的海城,当时是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古老偏僻而萧瑟的小县城。这是1875年深冬时季一个青灰色的早晨,下了一夜的绵绵密密的雪花疯狂地倾泻,将县城城乡接合那一片黑呼呼的蘑菇似的又低又矮、简陋不堪的草棚搭成的棚户区快要淹没了。

呀地一声,在这凄苦的、洪荒般沉寂的早晨,棚户区中部的张永贵家传来了一声男婴洪亮的啼哭。几个月后,张家人发现这孩子只吃不长。在母亲怀中,这瘦猴般的孩儿,一边用鸡爪似的细手紧抱着母亲并不丰满的*,狼羔般地用劲猛吸,一边用他那双精灵古怪的眼睛东瞅西看,好奇地厅、警惕敏锐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父亲看在眼里就有些不喜,因此,到该取名的时候,孩儿母亲说:“他爹,给咱这孩儿取个名字吧!”

蹲在炕上抽烟的张有财,他将两手插在怀里,穿一身油渣子黑色棉衣,腰上拴根草绳,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听了老婆这话,不以为然地抬着看了看见吃不见长的儿子,将短烟杆从嘴里拨出来的同时,不以为然地说:“张老疙瘩!”——张作霖最初的名字就这样被父亲取下了。父亲给他取的这个不雅的名号,说明他从小身体羸弱,而且暗含这户来自燕赵大地,骨子里有着崇武精神的人家,对这瘦猴似的孩子的轻蔑,还有埋怨。

给孩儿取名时,心不在焉的张有财,其实一颗心正游走在赌局上。他的父亲张永贵,本是河北省河间乡下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人,在清朝道光年间抱着发财梦,闯关东而来。然而,老实巴交的张永贵无论如何勤扒苦做,直到临终也没有在土地广袤肥沃的东北大平原淘到一点金富起来,只给妻儿留下了一领烂蓆棚。心有不甘的他,平生只能将自己的发财梦寄托在儿子有财身上。如同植物学上有“变异”说一样,张有财与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赌徒天赋,又舍得下功夫。闲时,他常将赌具麻将、天九类放在一边悉心琢磨——用绵布擦拭赌具背面,细细察其纹理,辩其异同,掂其轻重,反复揣摸,烂熟于心。对各种人物的出牌路数及“战时”心理掌握得很清楚,并有针对性地反复练习攻略。上得阵来好生了得!久而久之,他成了海城一带有名的赌中高手、赌王。

渐渐,“赌王”张有财积攒了些钱财。

他不在又穷又脏又烂的棚户区小洼村住了,他在县城中修了一幢小院。张有财结婚很早,先娶妻邵氏,邵氏为他生了一女,重男轻女的他不喜,让邵氏抑郁病死,一天福也没有享过。有了钱,张有财续娶王氏,王氏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带把的儿子,这就是张作泰、张作孚、张作霖。

有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然而,张有财却最不爱、最看上他他的幺儿“张老疙瘩”。该给幺儿正式取官名的时候了,他顺着大儿作泰、二儿作孚给幺儿取名作霖。俗话说,三岁看大!自以为眼力不差的赌王从没有在整天蔫不唧唧的幺儿身上看出他有半点过人错。在他看来,瘦猴一个的老幺能长成人,就算是烧高香了。赌王张有财这可是看走了眼。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他最看不上眼的幺儿“张老疙瘩”,以后竟然成了一个跺一下脚,东北大地都要抖三抖的奉系军阀首脑、统帅千军万马的张作霖张大帅。

20年代初叶,张作霖成了气候后,一位西方女记者在奉天(沈阳)大帅府采访张作霖后,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绘:“张作霖瘦弱的小个子,棕黄的眼睛炯炯有光,笑容可掬,举止文雅。

“偶然与他(张作霖)相遇,会认为他是一个沉浸在专心研读孔子《论语》中的恬静生活中人。他的照片也给人相同印象。事实上,他虽自恃庄重,但一旦发作,便粗暴凶残。他机灵,但无才智。他善洞察,但不敏锐。”事实证明,这位西方女记者对张作霖的简短描绘,惟妙惟肖;她对张作霖的评论,不仅准确,而且入木三分。

张有财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算是文盲,但他对读书的重要性却有相当认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古训,他记得真真的。所以,手中有了些钱后,他把让自己的三个儿子相继送进私塾读书。但是,他的三儿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老幺相对好一点,但也差强人意。

张作霖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虽然读书不多,早早离开了学堂,但凭他在私塾中死记硬背下来的那点底子,凭他的鬼聪明,以后派上了大用场。张作霖不喜欢研习经史,却像任何一个阴谋家、野心家一样,他对一部充满了谋略的《三国演义》情有独钟,反复研读、烂熟于心,以至融进了他的细胞和血液,成了他以后在人世间升腾的翅膀和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中有力的源泉和思想武器。

很快,张作霖在他父亲张有财的变异上出现了更大的变异。

14岁那年,张作霖平静无波的小康生活被打破了。原因是,有次他父亲如约到附近栾家堡同一个叫王莾子的赌徒进行了一场豪赌、血拼。“莾子”意即为莾撞、冒失。王莾子真是莾撞、冒失,在赌技上决不是张有财对手的他,一输再输而不屈不挠。结果不仅输光了海量的钱财,连自己的老婆也搭了进去。张有财不是善类,早就垂涎王莾子有几分姿色的老婆,他来者不拒,将王莾子的老婆接过手来睡了。

受辱深重的王莾子恨得眼睛出血,发誓报仇。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绵绵海风在辽西半岛登陆,来到平原深处的海城时,原先的一丝野性已然变得温驯。自然,这样的夜晚十分美好。皎皎月夜,凉风习习。夜深了,赌王张有财不知在哪里又羸了一笔回家去。喝了过量酒的他,二麻二麻的,心下高兴,口中哼着《小寡妇》之类野调,脚下打拌地往家走。当他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经过一片背静的坟地时,在这夜深人静时分,坟地里升起几星暗绿色的磷火,在他面前明明灭灭,闪闪烁烁、游游离离。赌王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时,早就埋伏在坟地里的王莽子一窜而出,捋袖展拳,对张有财大打出手。哪知王莽子名不符实!他个子矮小肥胖,拳脚一般,而张有财身高力大,又练过防身的扁卦,有相当的功夫。受到袭击的张有财一下吓醒了些,几蹚拳*手之后,王莽子吃了大亏。而就在王莽子倒地之时,报仇心急心恨的他,瞅准醉鬼下身睪丸致命处,狠狠飞起一脚端端踢去!张有财被踢中了致命外,而且被踢得很重。赌王怪叫一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倒了下去。赌王张有财被王莽子踢死在荒郊野地,殷实的张家的天一下子塌了。自然,在那个时代,张有财死了就了。不像现在有公安局给他破案,捉拿凶手一说。

哗啦一声,天塌了。张有财的遗孀张王氏才30多岁,她是一个贤惠的妇人,也是一个厚道人。她将小院卖了,将丈夫葬了,像母鸡一样张着翅膀,护着都还小的张作霖等三兄弟,还有张有财的前妻邵氏的女儿,一行五人,、孤儿寡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奔小黑山二道沟投靠娘家去了。

她在二道沟的娘家,虽然也是一个吃得起饭的人家,也厚道。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况且女儿猛然带着张家大队人马来投靠,守旧的父母心中那番愁苦的滋味可想而知。好在邵氏的女儿不久嫁了人;不两年,作泰、作孚也大了,很快成家立业,分开过了。

张作霖像一团死面疙瘩似的,总是发不起来。在小黑山二道沟王家,母亲、还有外公外婆总是叫他的小名“张老疙瘩”。“张老疙瘩”一晃间到了十六七岁,该学着谋生了。日渐衰老的母亲千方百计挪出些钱来,给他治齐了锅炉灶屋,让他学着做包子卖,期望他就此学会、练出一门谋生的手段。“老疙瘩”人虽瘦小,但心灵手巧,包子做得好,可他的心思不在包子上,生意做得吊儿郎当,卖出的包子还没有自己吃的多。生意做不下去了,万般无奈的母亲问他想干么?他说他想去当走村串户的货郎,这活儿好玩,也长见识。母亲叹了口气依了他。从此,小黑山二道沟周围团转出现了一个小货郎。

小货郎长相精明,做事细心巴结,说话好听。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针头线脑、胭脂粉;老汉喜欢抽的烟卷、老大娘喜欢的手镯类等等,他都备齐,应有尽有。没有的,只要告诉了他,下次他一定会带来补齐。有些不该货郎管的事,比如给谁在镇上带句话等等,他都会办得很好。时间一长,这个知疼知热、细心热情、服务周到的小货郎出了名,很受周围团转的乡亲们喜爱。

小黑山二道沟一带闭塞。因此,每当这个手摇铜串铃,一路吆喝而来,长得也还青葱的小货郎人还未到,那远远的、清脆的金属铃声已经传到,如喜鹊宛转的鸣唱。老少爷们、老大娘,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早就出了家门,等着他了,高兴得过节似的,他简直成了名星。岁月是可以沉淀出很多内容的,尤其是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沉淀出来的内容大多如春花般灿斓。

时间一长,附近赵家庙小地主赵占元的二姑娘看中了这个小货郎。活该“张老疙瘩”有福,这赵二姑娘不仅人长得好,而且贤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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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占元很开明,答应了二姑娘自己选定的婚事,让他们顺顺利利结了婚。可是赵二姑娘命薄,好容易苦尽甘来——当小货郎“张老疙瘩”成了张作霖张大帅之后,大帅的这位首位夫人,在一连给张作霖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张学良11岁,次子张学铭才5岁之时,就因病撒手人寰。

“张老疙瘩”的发迹,就此开始。

“张老疙瘩”人小心不小,他不是一个安份人。他不信命。在他浮皮潦草读过的书中,有一句话,枪弹似地打中了他,他深以为然,并从此植根心间。这就是当年陈胜吴广起义,从而掀起大波,一举推翻了秦朝的最先起事的陈胜的话。当陈胜还是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时,有次望着远飞的大雁,发出了雄心万丈的,发自内心的感叹:“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小小一个货郎岂是他能满足的!其时,在家守寡多年的母亲因为生计,嫁给了附近一个兽医。他从不失去机会。他在当货郎的同时,跟继父学兽医。他心灵手巧、悟性也高,很快成了一个医术不错的兽医。本领,名声都超过了继父。

他也许天生就是个将军,在骨子里对驮着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作战、驰骋疆场的马、特别是对骏马、战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成了兽医的他,不仅随时可以接触马,而且喜欢上了骑马,又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骑马好手、高手;练出了一手很绝的骑术。

与此同时,他天性中的诡谲善变初露端倪。

他卖包子发端初期,母亲在乡中一位邻居手里借了一笔钱给他。过后他一直未还,人家催了又催,最后限定了还债期。见母亲发愁,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安慰母亲:“娘,你不要发愁,我自有办法。”

娘说,我怎能不发愁呢?钱,天上不落,地下不生,这已经是人家限定的最后还钱期了,没有钱还,你说咋办!我的傻儿子,你真是一个不开窍的“老疙瘩”啊。然而,显得成竹在胸的儿子只是一笑,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娘惊异地发现,自己这个幺儿,有点阴深。

这天,娘在院子中枯坐,愁肠百结,忽听墙外传来猪的大声嚎叫。她吃了一惊,走过去,在矮矮的泥墙下放了一张凳子,站上去往外看,不由得睁大惊讶不已的眼睛。空旷的原野上没有多余人,自己的儿子“张老疙瘩”手中使劲挥动着一根鞭子,将邻居,也就是债主家的一头肥猪往一口水塘里打、逼。东北大平原上的农家,很多人家喜欢放敞猪。就在这肥猪被儿子抽打、逼得咚地一声落水之时,儿子却将手中凶器往旁边长得比人还高的青纱帐里一扔,贼喊作贼地高喊:“猪落水了!谁家的猪?”就在左邻右舍闻声,纷纷跑出屋来看时,他咚地一声跳进塘中,奋不顾身去救起了那头载浮载沉的大肥猪。当那头大肥猪的主人闻讯赶到时,儿子将那头肥猪还给主人,这让主人感动不己。在农村,猪是农家的命根子,也是钱罐子。于是这家人在对儿子千恩万谢的同时,当众宣布,将“张老疙瘩”家欠他的钱免了,权当是对“张老疙瘩”这番义举的报偿、奖励。

就此,“张老疙瘩”身上不安份、不安定的意识被激活了,他意识到了自己潜藏的价值,欲望高涨。他嫌二道沟太闭塞、太闷、太没有意思。人不出门身不贵。他要离开二道沟,去闯世界了。

好端端的兽医不当了,他去了一个离家几里地,位于官道边的大车店当伙计,整天替来来往往的客人端茶送水。表面上看,他好像是干了一件傻事,其实不然,他有他的心计。在这个信息灵通的大车店里,他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同南来北往的客人交谈交流中谛听、观察、收集、捕捉、分析。很快,一个骚动不安的,危险和机遇并存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现开来。他暗暗作着准备。在这个大车店过往的客人中,有的是土匪、侠客、商贾,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大车店有的是马,北地辽阔。一有机会,善骑的他便虚心向骑术很好的土匪、侠客学骑术,学打枪、学射箭。他在作着各方面的准备。而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中,同样注意招揽人才的土匪、侠客等也注意到了大车店这个又机灵,又会巴结小伙计,乐于教他十八般武艺。两年后,“张老疙瘩”产生了质的变化和飞跃。

他像一棵柔韧的青藤,一直在东眯西瞅,等待有个向上爬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



冯德麟(字麟阁)是辽西巨匪。在人多势众,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动乱时代,他随时睁大一双诡谲的眼睛,注意收罗人才。他注意到了海城县当大车店伙计的时年19岁的“张老疙瘩”张作霖。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熊腰虎背,求贤若渴的冯德麟化了装,来在大车店找到“张老疙瘩”,邀他上山入伙作兄弟,说山上的日子霄遥有趣,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的人将我们叫匪。什么叫官,什么叫匪?自古兵匪一家,所谓官,说穿了不过是背了一张朝廷的皮而己,官比匪还坏。小兄弟,我之所以来,是看你还灵醒。冯德麟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注意打量“张老疙瘩”的神情,说是你可以考虑考虑再说。

冯德麟这番话,在19岁的“张老疙瘩”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投下一颗石子,搅动起他的思绪,具有诱惑力。从内心讲,他想上山为匪,但事关前程,他一点也不“疙瘩”,心里明镜似的。他明白,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必须慎之又慎。在心中惦量了又惦量,他决定婉拒辽西巨匪冯德麟:

那天,冯德麟又来了,等他回话。冯大爷!“张老疙瘩”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说,冯大爷看得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我心中感激万分。从心里说,我是想拔脚就跟冯大爷上山去过舒心日子,但家父死得早,我妈养我不容易。古话说得好,老母在,不远游。所以我暂时不能跟您老走。不过我想,投到冯大爷麾下总有时……他这样一番半文半白的话,说得转山转水,态度也显出真诚。

这让辽西巨匪冯德麟对他越发刮目相看。

没有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有板有眼的。冯德麟说,我没有错看你。好了,我也不勉强你。你什么时候想来,我的山门对你都是敞开的。临了,辽西巨匪用他蒲扇般的手掌,在多毛的胸脯上咚地一拍,很豪壮地说,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是冯大爷的人,我看哪个敢!冯德麟这就回山了。“张老疙瘩”心中暗暗得意,不是说狡兔三窟吗?我现在不就有了一窟!

清廷末年就像一间分崩离析、烂透了的大房子。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会整个坍陷下去。乱世出英雄,每个人面前都是机会与危机并存。

在动乱的时局里,20多岁的“张老疙瘩”渐渐认准一个真理:有了枪杆子就有一切。权衡再三,他决定吃粮投军。他最先投在辽西马玉昆手下当兵,因为精于骑射,为人精明有心计,很快当上了一个小军官――哨长。不久,马玉昆奉命率部移师进驻关内。这时,已经不叫“张老疙瘩”,而以大名张作霖示人的他,不想入关,溜了,当了逃兵。

他先是回家,出乎他意外的是,原先对他冷淡的老丈人赵占元一改以往,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很是热情。这是因为时局动乱,东北各地土匪多如牛毛,随时有土匪进村骚扰;各地也就针对性地自发地组织起“保安队”自保。张作霖回来得正当其时。他年富力强,在军队上当过哨长,赵家庙保险队队长非他莫属,他是最佳人选。因为赵占元的关系,张作霖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赵家庙保安队队长。

日子像一条浑浊的河流,不快不慢地向前流淌。

也许嫌日子过得太平静,为了寻求刺激;也许是父亲张有财给他留下了好赌的遣传基因,他开始了赌。老岳父赵占元喜欢他赌,不愿意看到女婿成为一个赌棍,于是,他转移阵地,到邻村去赌。

真可谓青出蓝更胜于蓝,有其父必有其子。张作霖出手不凡,他的赌术越来越高明、赢了很多。可是俗话一句说得好,爬得高,跌得重。只要是赌,就必然最后是输。

一幕类似父亲张有财的悲剧,开始上演了。那是一个白雪飘飘,寒风呼啸的冬天深夜。邻村一伙职业赌徒,在一泼皮头领的带领下,合伙整他,约他去邻村赌,输得他精光。昏黄的油灯下,屋子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围在其中的张作霖抓耳搔腮。

哥们!输得一文不名的的邻村保险队队长张作霖发现其中有诈,他抬头对几个泼皮说,我输光了,夜也深了。我走,明晚接着来。他想脱身。

想走?那泼皮头领把桌子一拍,哼!想走,没那么容易!

哥儿几个,有话好说!他心中暗想,人多为强,狗多为王!向来不把几个泼皮赌徒放在眼中的张作霖见状不妙,心中后悔。36计,走为上计,他赔话道,今晚,我输给哥儿几个的钱,肯定隔日还上。

不行!

张作霖一惊,那要怎样?

没有钱,把你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当在这里!什么时候拿钱来,我们还你。泼皮头领说时,仰头枭笑;身边那几个赌徒扠腰捋拳,虎视眈眈。

张作霖一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几个家伙是想置他于死地。这么冷的寒夜深夜,外面滴水成冰,让我光着身子回好几里远的赵家庙,路上非冻死不可。

可是没有办法,在几个家伙的威逼下,脱得精光的张作霖,冷得瑟瑟发抖。他抱着膀子,可怜兮兮地对泼皮下话求情,如果我张某平日对哥儿几个有得罪处,说出来,我改日整酒陪罪行不行?

你们说行不行?泼皮头领转头问他的几个兄弟。

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这样!泼皮头领很肯定地说,也把膀子抱起。

能不能给我件内衣给兄弟挡挡风寒?平日钢筋火溅,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张作霖这会儿着实可怜。他将双手抄在胸前,瘦削的腰弯得像个虾米,一再求情。

你平时干嘛去了!泼皮头领发作了,你这会儿少在老子们面前装三孙子,快滚!

快滚!站在旁边的赌徒枭笑起来,说,你跑得快,你老婆在热被窝里等你,你冻不死。

快滚!滚慢了,谨防老子们按赌场规矩!泼皮头领说时,将袖子一撸,亮出雪亮的刀子,放你娃的血。

好好好,我滚我滚。张作霖连滚带爬,精光着身子,像条狗似地一下冲出门,冲进了大雪纷飞中裹着大烟泡的寒冷至极的深夜。

张作霖前脚跑进风雪弥漫的暗夜,泼皮头领立即带着几个伙计穿好棉大衣,戴上帽子,跟了上去。生性歹毒的几个家伙非把张作霖折磨至死不行,他们以看到张作霖倒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为乐趣。

一头扎进暴风雪中的张作霖,朝赵家庙方向猛跑。他意识到,此刻生死都在一念间!漫天的暴风雪,寒冷致极,就像就有千把利刃,从他身上划过。初时他感到浑身透心凉,渐渐趋于麻木,四肢僵硬,就像猪拉狗扯要将他放倒在地。如果放倒在地就糟了,就再也不能起不来了。他竭力挣扎猛跑。然而,人的意志无论多么坚强,生理总有极限。深夜的严寒,像一张死亡的黑色大网,无情地向他兜头扑来。就在他的热能即将耗尽,头脑昏沉,就要倒地之时,实该他命不该绝,这时奇迹出现了――

好大一场雪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空旷的雪原上,传来一阵喑哑的歌声。张作霖下意识地停止奔跑,抬头来朝前看去,弥漫的风雪中,冒出一个骑毛驴的人。这不是卖豆腐的钟三吗?张作霖大喜,犹如落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三哥,快救救我!”抖索不己的张作霖大声呼救。

骑在毛驴上的钟三哥闻声吓了一跳,及至近前,借着雪光看清用双手捂胸,赤身祼体站在自己面前喊救命的竟是赵家庙保安队队长张作霖,钟三哥大惊,“这不是疙瘩兄弟吗?”豆腐钟三赶紧翻身下驴,将自己身上的一件虽然破旧,但又长又大很暖和的棉大衣脱下,披在浑身打抖的张作霖身上。“兄弟,你这是咋整的?”钟三说着将一个装满了酒的葫芦递给他。张作霖一边将破棉大衣裹紧,一边接过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气。顿时,生命的火焰从脚下升起、走遍全身。缓过气来的张作霖,将邻村泼皮流氓如何联合起来整他,想收他的命的过程给钟三哥大概讲了。

豆腐钟三心好,且与张作霖岳父有旧,这就说:“兄弟,事不宜迟,你赶紧穿上我这件破大衣往家跑!”

感激零涕的张作霖弯腰给救命恩人钟三鞠了个大躬,说,“救命之恩,来日相报。”说完,顶着越下越紧的暴风雪,往赵家庙方向跑去。

张作霖前脚一跑,几个泼皮流氓后脚赶到。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左右,喝问已经上了驴背,就要离去的钟三,看到张老疙瘩没有?

豆腐钟三是个老实人、厚道人,也是这几个泼皮流氓的长辈。借着刚才喝过几口酒盖脸壮胆,他教训这几个家伙,说,你们这样整是要死人的!

“狗日的钟三!”领头的泼皮听了大怒,指着豆腐钟三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哥儿几个一路追来就在奇怪,张老疙瘩早该冻得躺下了。原来是你个狗日的救了他的命!”说着问手下几个流氓:“你们说,咋个整?”

“没说的,个狗日的钟三救了张作霖,就拿他来顶!”

“放狗日的钟三的血!”有人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刀尖在钟三鼻子上一晃。

豆腐钟三万不谙事情整得这样深深,吓着了!不过,他脑子转得也快,手几摆,说:“哥几个晓得我钟三平时吃斋念佛,只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如果早晓得事情的原委,晓得哥几个是要他的命,你们就是借给我10个胆子,我也不敢救他。不知者不怪罪,对不对?请看在本乡本土的面上,饶我一次。”

几个流氓中,就有人出来建议:钟三,放鬼是你,收鬼也应该是你才对。你骑着四条腿的毛驴,跑得比我们快得多。既然张老疙瘩才过去,你现在就骑毛驴给我们追。应该追得回来,必须追回来!我们就跟在你的身后,如果你把张老疙瘩给我们追回来,我们与你没事。不然,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泼皮头领说,这样也行。豆腐钟三连连答应,骑上毛驴,手中鞭子一扬,嗒嗒嗒!钟三骑着毛驴,在暴风雪中一溜烟追了上去。豆腐钟三哪里会去追,他知道后果严重,所幸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村,再也没有了踪影。

几年后,张老疙瘩发迹,成了大名鼎鼎的东北大帅张作霖。不用说,那几个想收他命的泼皮流氓,就像草上的露珠天一亮就消失;早被他悉数收命。而流亡他乡,被他寻找回来的豆腐钟三,被他像供祖先人一样供奉起来。以后,无论是在东北奉天大帅府中,还是再以后,张作霖当上安国军大元帅,住进北京中南海,亲近张大帅的达官贵人,进到他的大帅中,或都可以看到,一个虽然穿得阔绰,举止始终不脱乡气的东北老爷子,被一群丫环精心服伺、哄着。张大帅高兴了,还会把这个老爷子带出来见客介绍。这尊佛似的东北老爷子,就是当初救过张作霖命的豆腐钟三。



1901年旧历二月三十日这一天,注定是张作霖值得记忆的一天。

这天,鹅毛大雪下得很紧,将天地弥合在了一起,而赵家庙保安队队长张作霖的队部办公室里温暖如春。

北地辽阔。他的队部办公室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离小镇还有一段距离,旷野寂静,四下无声。小院四周几株高高的白杨树,剑一般刺向空中无声地迎风斗雪,有种难言的箫缩雄劲。连绵不绝的大雪落地沙沙有声,这分荒寂中,似乎潜藏着某种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