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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笑(68)

    “汪珹吾儿,汝展信之时,心必惴惴,吾亦戚戚焉。

汝自幼读圣贤书于琅贤,修精武道于争鸣,实可堪为栋梁之材,奈何行世大义,血脉孝道,终难两全,此乃为父之过。

今至穷途,得陛下与右相慈念,可留三两笔墨。思吾身负重罪,自当凌迟,然圣上思及汝母族之荫德,允吾留书以当作别,吾甚感念。

吾之一生,一念之差,身入歧途,愈行愈错,回身悔时,业已晚矣。时至今日,自当伏诛,以全微末良知,亦报皇恩浩荡。

此番过后,汝无怙恃,当觉孤苦。然世间芸芸众生,奔波辗转,皆是终须一别,何足悲凄。

吾此身死,前名尽丧,死不足惜,心中牵挂,不外汝母。黄泉之下,盼能逢卿,若有此幸,无间炼狱,至恶刑罚,又何足惧?

人间种种,难割舍者,亦不外汝。吾乃十恶罪臣,身死当无坟茔,幸有汝母,卿身后所居,自当为吾魂灵所寄。此后岁岁清明细雨,杏冢之上,你我父子虽隔阴阳,亦当别样团聚。

行文至此,尚有一言,汝母生性活泼,最喜嬉闹,吾不在侧,卿必寂寞,他日得闲,万务多加探望。

你我今生情谊,吾憾事太多,他日为父罪孽偿尽,若能再得轮回,定当寻机偿汝心中难平。

为人父之愧悔,至死方休,千言万语,至此别时,唯有二字,可尽抒吾之余愿。

珹儿,珍重。”

那个四海列国人尽皆知也人尽唾骂的奸臣死在一个秋夜,琥珀长簪直直插入心口,鲜血渗遍囚服,死得满目殷红,死得干净利落。

其实刑部各级差役心中明了,无论如何,左丞难逃一死。但当他们亲眼目睹他的尸身时,仍然心有震慑,也是执掌东楚商市,将国家银钱命脉握在手中的一代枭雄啊,就这样在一个无声的深夜里,孑然一身地死去。

他死前在想什么呢?为何唇畔竟有笑意?

汪珹此时手里握着一方信笺,站在自家院子的杏树下,看着满院仆役为了争夺地砖里镶着的几块碎玉争吵不休。

小毛躁拼命阻拦他们,却被推搡倒地,汪珹伸手搀扶她,这丫头起身,脸上满是泪痕。

“姑爷……”

“算了。”汪珹淡然说道:“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好好料理料理,箴儿最近胃口不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

给小毛躁指了去处,汪珹又沉默下来。右相昨日亲自将父亲的遗书送了过来。

“父亲通敌,证据为何?”这封遗书里虽有认罪之辞,但汪珹心中仍有疑虑。

“左丞口供详实,如何联络,眼线是谁,诸多细枝末节均记录在册。案子结后,会有公示。”右相回答,他还说,父亲供罪自首,态度坦诚,自己又有杏州监军之功在身,刑部宣召时多加配合做个纪要,当能免去株连,只是日后想要入仕怕是难了。说完便命人将大门封条拆了干净。

没了禁制,他又是罪臣之子,这些小厮便放开了胆子,把这院子里值钱的东西一一搜刮了去。

门口石狮子口中的玉如意,在争执里断成了好几块。窗棂被卸了,其上漆的金粉被刮了下来,剩下一些光秃秃又伤痕累累的楠木四散摆着。就连院落池塘里的花鲤也难逃一劫,被打捞出来,不知是被卖了还是被吃了。

汪珹就这样冷冷看着,他一直以为他同这个“家”感情并不深厚,可没想到,眼看着金碧辉煌的一个院子被折磨成断壁残垣,他心中,竟觉得十分难过。

他也不太明白,父亲虽说名声不好,但对这些下人,并未苛待过,为何他们此刻的嘴脸,是这样丑陋可怖。

他握着信的手又紧了些,原本平整的纸张有了褶皱。他眼眶红着,鼻尖也红着,深沉的呼吸里,有颤抖的声音,可他始终没有落泪。

沈箴在他身后,痴痴凝望着他,他平日里身姿那样挺拔,此刻却微微佝偻着,在这满院凋零里更显颓唐。

终于,她缓步走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他慢慢松弛下来,抚上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阿珹……”沈箴努力微笑着:“我怀孕了。”

他先是僵住,继而回身,原本极伤的神情涌现一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丝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喜悦:“你说什么?”

沈箴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我会好好吃饭,将他生得白白胖胖,然后我们好好将他养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