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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失踪

    算算时令已是过了立秋,但暑气丝毫没有消退,白日里火辣的太阳直射地面,热浪蒸腾,可能是毗邻沙漠的关系,西虞的天气也和沙漠有些相似,到了晚间,夜凉如水,站在屋外还会感到丝丝寒意侵袭。

    “阿嚏!”夜漓仗着自己是个魑灵,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季节下也完全不添减衣物,终于是着凉了。

    鹤青从屋里走出来,给她批了件外衣,默默站在她身旁,他们在天井边无人的回廊上静静欣赏月色。

    “唉...”夜漓伸伸懒腰,叹了一口气。

    鹤青侧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夜漓摇头道:“就是有些感慨,你说这凡间怎么人人都想成仙呢?做神仙真就那么好吗?都已经贵为皇帝了还不满足,偏要得道飞升,羽化成仙才好,好了,这下玩脱了吧,着了人的道了吧,活该。”

    鹤青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玩世不恭的口吻中带着一点嘲讽,不禁莞尔:“凡间帝皇总爱自称天子,说自己是人中龙凤,已经做到人皇了,却还想追求更高一层境界,那更高一层境界究竟是什么呢?传闻神仙福寿绵延,法力无边,他们就觉得当神仙好,其实真有那么好吗?倒也未见的吧。若真是那么好,那为何凡间总流传着神仙偷偷下凡的故事呢?况且他们也没有当过神仙,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是人的贪念罢了。”

    夜漓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他:“你就不想当神仙吗?”

    鹤青微笑摇头:“不想。”

    “为什么?”夜漓追问道。

    鹤青云淡风轻道:“神佛自在人心,若真能为民着想,自能开观立像,受千万人敬仰,但若有一日不再灵验,信徒自然也会慢慢消失的,说到底是毁是誉全凭世人的一个念头,但自身的价值又为何要因此而定呢?我以为做人大可不必追求普度众生,功德无量,如有机缘救苦救难自然不能推脱,如果没有,那在这凡世间行一些小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问心无愧就是了。”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夜漓心中一动。

    锁妖塔里她刚苏醒的时候,樊晓澄为了让她死心,曾告诉她说烛龙的阴灵被摧毁之后,空桑池边有天官显灵,是上界的天佑神君下凡,要将鹤青带回天宫。

    之后鹤青来锁妖塔救她,她虽一直心存感激,但还是忍不住自我怀疑,她这样一厢情愿得强留在鹤青身边到底是不是对的?会不会让他错失了飞升成仙的机会?倒不如就让他跟着那神君回天界。

    而她自己也是胡闹得够久的了,也该随洛梓奕回冥界了,如此各归其位,岂不更好?人鬼殊途,神鬼殊途,她跟鹤青终究不是一路的,如此逆天而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每每夜深人静,夜漓都会想,她留在凡间,定常行善举,必不害人,若这世上真有报应,那就都报应在她身上吧。

    此时的夜漓听完鹤青那番言论,仿佛豁然开朗了不少,终于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问了出来:“我听你师弟说你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此次乃是下凡历劫,还说天庭派了人来要招你回天宫,可是真的?”

    原本樊晓澄可能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她的,夜漓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在意,一直记到现在。

    修仙之人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不就是封神登天吗?鹤青从小修炼,这岂非就是他的夙愿?

    谁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确有其事,但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其实没什么好怀疑的,就种种迹象来看,夜漓本就认定鹤青绝非常人,如今只是以退为进,试探他罢了。

    “你没跟他回去?”她赶忙追问。

    鹤青又笑,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我人不是在这儿呢么。”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夜漓继续刨根问底。

    鹤青面向她,很认真地说道:“他说我是下凡历劫来的,如今时候到了,理应回归本位,我说我连自己历的是个什么劫都还没搞清楚,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他说当神仙好,能与天地同寿,我说若连一生一世都活不明白,那活活生生世世,又有什么用呢。”

    夜漓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结终于舒缓了,毕竟如果鹤青正回天上去,那他们可就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了。

    但也不好说,依着她无法无天的性子,闯玉京大闹天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过这样风险太大了,搞不好就是一场浩劫,那她的罪过可就更深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在这人世间厮守下去吧。

    夜漓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她不舍得鹤青陪她在屋外站着受冻,自己却又难以入眠。

    外屋的竹七倒是睡得香甜,鼾声震天,这样一来夜漓更睡不着了,翻了个身,看着鹤青的睡颜,始终是辗转反侧,硬挨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实在躺不住,起床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白天和国师府里的那些混人胡搅蛮缠,还能分散一点精力,等到了夜深人静,却是千思万绪,心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六百年前她还在冥界接受成为一名朝生使者的试炼,洛梓弈给她上过一课,课上,他将一个名叫绮罗的鬼魂放出来,说是要让他们这些准使者接受实战训练。

    绮罗鬼是一个娇艳的女鬼,这种女鬼在冥界并不少见,但她显然不是那些寻常货色。

    她被关在一个铁笼里,一出场就煞气冲天,浑身被红白丝带捆绑着,身上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咒,脖颈处能看到一道道露出来的印纹,她的脸被铁面具罩住,手脚比普通人都要长,魂力深不可测,以至于在这重重枷锁之下,还能化成蒸腾的雾气,烟雾缭绕。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鬼,却留着齐眉刘海,透过铁面具,能看出她的脸庞很幼态,眼睛却是又细又长,飞眉入鬓,妖冶诡异。

    洛梓奕也不管他们做好准备没有,一声令下,铁笼四面的栅栏落下,捆着绮罗鬼的丝带立刻崩坏,只有面具未除,身上的符咒和印纹也都还在。

    事情一度差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夜漓才知道,这绮罗鬼原是地狱之主神无的手下,曾做下过不少震惊六界,骇人听闻的事来。

    夜漓心里直抱怨洛梓奕简直就是个疯子,让一群只有百十年魂力的使者去对付这样一个厉鬼,差点就一道魂飞魄散了。

    洛梓奕倒是潇洒得很,看见他们十来个人围攻,都无法打败绮罗鬼,还被收拾得极惨,便亲自出马,三两下的功夫,就将绮罗鬼关回铁笼,接着,地门一开,连笼带鬼重新投入炼狱。

    然后洛梓奕就用他惯常要死不活,轻描淡写的语气教育他们,说人死后之所以会化成厉鬼,就是因为执念太深,怨气越重,也就越不好对付。

    那她的执念应该就是鹤青吧。

    当真是讽刺,身为冥界使者,夜漓自然懂得各归其位的道理,六百年来每每都以人死不能复生,留恋尘世终会害人害己这些说辞相劝于那些徘徊人间,不肯离去的鬼魂,到头来最放不下的却是她自己。

    而且她的疑惑实在太多,回不去了,谜题不解她根本就不可能乖乖在冥界呆着。

    一个岐虞王妃,一个昆仑仙子,那两个与她长得很像女子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锁妖塔中的魔族为何会听她的号令?

    是谁放出了烛龙,又是谁策划了玄宗命案?

    这一路走来迷雾重重,他们还没从一个陷阱中脱身,就又陷入另一个阴谋之中,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没有片刻喘息,也没有时间让她能够停下来思考这一切,将这林林总总的片段汇成一个由头。

    一切事件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阴谋?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会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罢了罢了,解谜要一步一步来,眼下能做的就是找到西虞皇帝,就当是为洛梓奕料理身后事,顺带做件好事了,毕竟他没有派大批使者捉她回去,反而亲自来缉,也算是给她留着情面了。

    夜漓正有些愁闷,忽而飘来了一股酒香。

    此时的她缺的,正是这一杯解忧酒,寻着香气而去,只见月下中庭,有一人独自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借着月色一瞧,居然是国师,夜漓没有离开,反而走过去向国师行了个礼,笑意盈盈道:“国师大人在此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一个孤魂野鬼,也没将凡界那套尊卑礼仪放在心上,反而自顾自坐下。

    国师见到夜漓微微一怔,似乎是有些意外,他倒也不以官威身份压人,只说:“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瞧着月色好,就想喝一杯。”

    夜漓又笑道:“小人倒有些烦心事,不知可否向国师讨一杯水酒喝?”

    国师道:“岂不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卿是黯乡魂呢,还是追旅思?”

    夜漓也不懂他文绉绉地在说些什么,但又不肯叫人知道她没读过什么书,将她轻视了去,只好搬出白天从鹤青那里听来的一句:“小人才疏学浅,今日也学得一句,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