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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鸿影

    直到冯贞轻声提醒,毓坤方从浑噩中回神,那人已离场,而福王与诸官员皆等她先行。

    虽知此前不过是个梦,然与他对视的瞬间,毓坤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止住想逃离的冲动。

    詹事府少詹邝佑陪她出了武成阁,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轿。回东宫的路上,梦境与现实交缠,她指尖冰凉,掌心滚烫,久久难以平静。

    先前她曾以为,那人虽有那样的权势,但与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连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也自认从未有得罪他的地方,万不至于有什么纠葛,况且梦中情景又那般荒谬,自然当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见到他。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从他幽深的眸子里,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虽然只有一点,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凤亭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凤亭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然经历了今日这遭,她却觉得,不仅不能走这道儿,反倒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那梦虽如此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