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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二(下)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