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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虐渣(7)

    028虐渣

    随着董飞卿和缓的言语,唐徛的惨状在蒋老太爷脑海浮现。

    听说唐徛撞鬼中邪之后,蒋老太爷前去看过,那惨状……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蒋徽道:“您请回吧。”

    回去?回去之后,岂非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不,是将要置身于人间炼狱。蒋老太爷吃力地转过身形,望着蒋徽。

    蒋徽指一指门口,打个“请”的手势。

    “我……”蒋老太爷面部微不可见地抽搐着,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滚落,眼中现出深浓的挣扎、痛苦。

    蒋徽心下不解,又生出些许不耐烦,唇畔的笑意微敛,看向郭妈妈,要吩咐她唤友安来送客。

    就在这时候,蒋老太爷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我……”出声时,眼中浮现泪光。做梦也没想过,要在自己的孙女面前跪地求饶。

    蒋徽这才明白,他的挣扎痛苦因何而起。

    蒋老太爷语声与身形一样,哆哆嗦嗦的,“请你们……手下留情,我们再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蒋徽不语,表情漠然。

    “蒋家对不起你,我……给你赔罪了。”蒋老太爷咬了咬牙,缓缓地俯身,给她磕了个头。

    蒋徽向前探身,观望着蒋老太爷的举动,惊讶、好奇参半地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董飞卿看着,差点儿笑出来。之前,她像只城府深藏的小老虎,针锋相对、气势十足,此刻的反应、举动,则像足了傻乎乎的小奶猫。

    蒋徽察觉到他强忍笑意的样子,斜睇他一眼,随后,意态恢复如常。

    蒋老太爷又艰难地转向董飞卿,“请董公子高抬贵手,留下我与犬子的性命。”语毕,俯身磕了个头。

    董飞卿示意蒋徽做决定。

    蒋徽道:“蒋老太爷,今日您不登门的话,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

    蒋老太爷无力地点一点头。

    蒋徽继续道:“您若能说到做到,我们自然乐得省些力气。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如何,我静观其变。您若反悔,我喜闻乐见。”

    “不会、不会了……”蒋老太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们会告诉外人,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被逐出家门,全因我们的贪念而起。”

    蒋徽不置可否,只是道:“您起来,请回吧。”

    蒋老太爷艰难地起身,出门时,身形佝偻着,步履蹒跚。

    等人走远了,董飞卿问蒋徽:“不过是给你磕个头,你那是什么反应?”说着话,就想起了她当时那小模样,笑开来。

    蒋徽如实相告:“蒋老太爷一向认为,长辈给晚辈磕头,晚辈定会折寿猝死。那会儿我怀疑他不安好心,后来转过弯儿来了:他那是认头了,遂了我的心思,与我是陌路人。”停一停,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谁让你跑进来掺和的?害得我脑筋打结了。”他在场,且摆明了是帮她的态度,让她心神松弛,没了该有的敏锐。

    “我饿了。”董飞卿走到她近前,携了她的手,往外走,“眼巴巴地等着你一起吃饭,你却跟他磨烦这么久。有的话我听着也实在上火,就进来快刀斩乱麻了。”

    “谁要你等我吃饭了?”

    “自己吃饭,没滋没味的。”他说。

    蒋徽侧头,笑看着他。

    他凤眼微眯,“好看么?”

    “好看。”蒋徽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谁敢说你不好看,我第一个不答应。”

    董飞卿哈哈大笑。

    早饭是八宝粥、几色酱菜和灌汤包。

    灌汤包是蒋徽和郭妈妈做的。厨娘的厨艺不错,但这一样做的实在是差强人意:汤汁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而且馅儿和汤汁的配料不对,味道就也不够好。蒋徽索性亲手做,郭妈妈打下手,让厨娘在一旁边看边学,也省得董飞卿每次边吃边皱眉。

    今早这一餐,董飞卿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刘全为夫妻二人雇了一辆马车,因与车夫相熟,索性让对方清闲一日,自己充当车夫。

    路上,董飞卿细细地把玩着她的手,惑道:“总做那些粗活,手上竟也没生茧子。”

    蒋徽反过头来细细检视他的手,“你不也一样么?”

    两人都是自幼习武,打好根基之后,外家工夫与内家工夫兼修,学成之前,几乎每日都要碰兵器,按理说,手上不可能不生茧子。

    董飞卿道:“有人告诉过我一个方子,在热水中加些药材,每隔几日浸手一刻钟,双手就不会生茧。”

    “差不多。我是听明师傅说的。”

    她这双手,要拿弓箭刀剑,也要拿毛笔和绣花针,更要避免外人发觉她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手上生出的茧子,与寻常人的位置不同。

    至于董飞卿,涉猎的旁门左道,都需要双手保持绝对的稳定、灵敏,双手粗糙生茧的话,耽误事。

    董飞卿问起蒋老太爷的事:“他到底做过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确切地说,我不是好奇这个,好奇的是以你的辈分,怎么会知晓他房里的秘辛。”

    蒋徽就笑,“跟你说说原委也无妨,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敲打老太爷的话,指的是他和老太太以前的事。

    “老太太最早定亲之人,是个秀才,当时是两情相悦。后来,老太爷看中了她——彼时长辈有做官的,虽是芝麻官,但家底很丰厚,老太爷就仗着银钱上的优势,收买了老太太的双亲,也打动了意中人。

    “老太太那边退亲之后,与老太爷定亲,三个月之后成亲。”

    听到这儿,董飞卿不解:“既然那样看重意中人,怎么会仓促成亲?就算他们迫不及待,家中长辈也不会认可。”三个月的时间,真不够走完寻常门第讲究的三书六礼。两家结亲,绝不可能像他和她一样,随心情定婚期。

    蒋徽好笑地告诉他原由:“因为他们的确是迫不及待,也的确是不能等——老太太有了喜脉。

    “这件事倒是不打紧,横竖夫妻两个打死也不会承认,只要说不足月生子就行,而且,蒋国槐的样貌酷似老太爷,这是谁都得承认的。

    “老太爷怕的,是外人知晓之后的事。

    “蒋国槐十来岁的时候,老太爷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却是一事无成,长辈费尽心思给他谋到的差事,没三个月就被上峰罢职;考取功名就不要想了,他不是读书的料。

    “老太太因为境遇越来越差,时常与老太爷置气、争执,后来索性带着嫁妆离开了婆家。

    “她并没回娘家,而是去做了最初定亲的那个秀才的外室——十来年间,秀才金榜题名,虽然名次在末尾,几经周旋,总算是得到了外放做父母官的际遇。此事,知情人自然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娘家,都不知她下落。

    “但是,老太爷知道——当初的穷秀才得了势,抢了人的结发之妻,迫不及待地派人向老太爷示威。

    “到了那地步,老太爷都不认为结发之妻是水性杨花、贪图富贵之人,一次次前去哀求她尽释前嫌、回家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一年。当初那秀才也不是品行端正之人,做父母官期间屡屡断错案子、贪赃受贿,最终获罪,锒铛入狱。若不是养的这外室实在见不得光,知情人甚少,老太太都要受牵连。

    “之后,老太太回到了蒋家。

    “老太爷若无其事地与她过日子,对外只说她之前与自己置气,躲到了外地。

    “那件事之后,挺让人费解的是,老太太越发地有恃无恐,一步一步,把当家的权利拿到手中。

    “蒋家门风败坏到唯利是图的地步,老太爷是罪魁祸首,她也功不可没。

    “所以我说,不知道老太爷到底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结发之妻叛逃,不是不可以原谅,但在容忍之后,他仍旧没有挺起脊梁。栽到一个女子手里的同时,他丧失了尊严,从不能堂堂正正地为人处世,由着那贪财的夫人做张做乔——我最不齿的,是这一点。当然,他在意的,是别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董飞卿也想不到,蒋老太爷的姻缘,会是这般情形。斟酌片刻,对那件事得出结论:“三个混帐东西撞一块儿了。一对儿混帐夫妻,把蒋家的门风毁了。”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我也是这么想。”停一停,给他释疑:“当初我决意离开蒋家,自然不能全然指望谭家,便开始查老太爷、蒋国槐上不得台面的事。若谭家那边生变,行径于我无益,我也能如愿离开。

    “查到那件事,找到人证并收拾服帖,费了些功夫。但后来诸事顺利,我便把那件事长久地搁置。蒋老太爷不招惹我的话,我不会点出来。”

    董飞卿专注地看着她,“既然掐着他们的软肋,你离开时,境遇明明可以好上十倍百倍。”

    蒋徽笑着摇头,娓娓解释:“不,离开时才是最好的情形。你没明白,我要的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再无一丝牵扯。想达到这目的,只能是他们把我赶出来。

    “他们总不可能与我分家各过。

    “只有事态闹到沸沸扬扬、无可转圜的地步,人们才不会再把我当蒋家人。

    “他们给我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达到目的最重要。

    “就像丁杨与谭庭芝的事,在当时我也不能捅出去,那样的话,丁家也会对我起杀机。

    “那样一来,我离京定会险象环生,只能留在京城,让程家叔父、婶婶庇护。如果始终需要他们护着,我又何必拼命地习文练武,费尽心思地寻找那些小人的把柄。

    “恩情不能报答,还要一直做他们的负担,活着就真多余了。他们不在乎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做窝囊废是另一回事。”

    董飞卿眼中现出欣赏之色,抚了抚她修长的颈子,问起一切是非的症结:“就那么厌烦蒋家?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嗯。”蒋徽轻轻点头,“在庄子上的日子……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下人欺负我和奶娘,是庄子上所有下人对我的态度。”想到那段日子,她明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跟我说说。”董飞卿把她搂到怀里,柔声道,“越是不愿谈及的事,越是不该闷在心里——会闷出心疾。说出来之后,会轻松很多。”

    蒋徽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厌恶,有几个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样子丑陋的怪物,又怕又嫌恶。

    “他们都相信我八字不吉利,以讹传讹,认定我周围的人都会因为我走霉运,也清楚,蒋家不再管我的死活——连我和奶娘的月例都不给了。

    “他们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把罪责推给我,说是沾了我这个丧门星的晦气。

    “我那时还小,在那样的环境里过久了,有时候,自己都会厌恶自己——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如果不是奶娘一直守着我,一再告诉我,他们弄错了,我可能会遂了他们的心愿,成为罕见的五岁就想不开、投河自尽的人。

    “——他们总在无声地告诉我:你死了,我们就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而那种日子,是我当时的祖父、祖母、父亲带给我的。

    “他们,不要我了,甚至比那些下人更嫌弃我。”

    董飞卿听了,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怀里的她。他拍抚着她的背,除此之外,不知如何宽慰。

    蒋徽知道,在这些是非上,这男人为她做了很多,愿意让她依靠。她展臂环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你刚刚说到心疾,其实早就有了。先生、叔父、婶婶何等睿智,一早看出,一直悉心开解、潜移默化,可我年幼、年少时,仍是性情古怪,阴晴不定。

    “及笄之后,好了很多。但是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一直知道这一点,可我改不了。

    “董飞卿,你娶了个小怪物。”

    末一句,声音特别低。

    “不。”董飞卿在她耳边低语,“我娶到的,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蒋徽无声地笑了,和他离开距离,看着他。

    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由衷道:“蒋徽,过往一切,没有任何女孩子能比你做得更好。”

    蒋徽现出孩童般单纯、开心的笑靥,“今儿也是奇了,你居然说了好几句中听的话。”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到了什刹海,刘全把马车停在人迹少至的僻静之处,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瞌睡。夫妻两个信步走在湖光山色之中,恢复到游玩期间鲜少交谈的状态:她走在前面,他落后几步。

    他没有心疾,但有被她吓出来的心病:今时今日,完全不需再担心与她失散,仍是怕她平白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

    其实他总觉得,她是依赖自己的,且不是一点点:有些时候,他在她身边,她那小脑瓜就真是摆设,会笨的或是可爱的出奇。

    但是,她从不肯承认,或许是并没意识到,又或许,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没关系,不论她是何态度,他都要护着、守着这个倒霉孩子。不论何时、何事,都会守在她身后,她想找他,只需一个转身回眸。

    没法子,心疼了。

    太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