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言照,你可知我的过往?”

    言照心中乍然一惊。

    剑门三位长老,论起过往来,三长老银丰是燕国闻名的药师,四长老鹤川是齐国前朝的国公,但若说起二长老杨咸的俗尘过往,一直都如残卷上的只言片语,派中的一众师兄都不知一二。

    “弟子…不知。”言照如实答道。

    杨咸抿唇轻笑,笑得千帆历尽,笑得讳莫如深,“罢了,同你直言也无妨。”他语气仍淡淡的,仿佛要倾诉的是他人的故事。

    “我生来便是晋国鼎盛世家杨氏一族的血脉,少时因中了魔障而被送入山中修行,与一众师兄弟每日参禅论道,日子清幽。”

    “后来,我深沐晋国朝廷对我母家的厚待之恩,于是走了仕途,入朝为官。我精通卦象之术,加之我母家权倾朝野,那会儿我自然是官运亨通,一路做上了晋国的天师。”

    杨氏…一族?

    “我大师兄是晋国人,母家是权倾朝野的杨氏一族,他本人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自幼通晓卦象。小时候因病障被送入山中求仙度化,这才随师父一同修行。结果就因为母家深受朝廷恩禄,故此他总怀着建功立业的念头,后来也就留在朝中了……”

    言照突然想起小半年前桃花谷中司伯之对他和林慕讲的那个关于他两位师兄的故事,这个想法不禁令他背上一寒。

    “但为官多年,总是要见些血的。后来,我母家势颓,我这人性子又过于直迈,就被扣了几个帽子,判了边疆流放,我这才辗转流离到灵山,拜于剑门脚下。”杨咸淡若悲风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言照耳际,渐渐与司伯之的话音重叠在一起。

    “……据说还官居高要,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流血漂橹的事儿见得太多,心都跟着硬了半截。再往后,眼见朝政倾颓无力回天,又因性子过于狷介耿直而被奸佞所害,最终只得逃离一心报效的母国,不知去向。”

    言照猛地意识过来杨咸和司伯之的关系,一时怔然。

    杨咸见言照惨白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不禁莞然,一双柳叶眼笑弯起来,仍是纤尘不染的样子。

    “讲的是本座的辛酸过往,言掌门至于惊成这样?”杨咸玩味轻笑,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他那个最善阴阳怪气的小师弟来。当年初知杨咸的身世时,他也是这般惊讶万分。

    “同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杨咸漫不经心地扫了扫拂尘,也不看言照,“只是想提醒你,我精通阴阳卜算之术,足以令我位登一国天师。”那语气不咸不淡,丝毫没有炫耀之音,只有胪列条理之意。

    “弟子明白。长老卦术,天下皆知。”言照直言。

    “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望你听进心里。”杨咸上身前倾,瞬息逼近言照。言照一抬头,正撞上杨咸灼灼的眸光。

    “是!”言照下意识地垂下眸去,被杨咸的目光晃得心惊。

    “言照,说句公道话,这些年我对你不算亲厚,你可曾怨过本座?”

    言照连忙接口:“弟子怎敢?门中弟子众多,二长老怎能一一照拂过来?”

    杨咸淡笑,垂下头去,“众人眼中,只道我不爱重你,但对于你的身世来处,我可是如数家珍呢。”

    杨咸笑叹了一句,言照心中疑云纵生,于是忍不住微皱着眉抬头看向杨咸。

    杨咸仍是那般从容笑着,继续说道:“言照,我知你是齐帝和言夫人的儿子,自你上山起,我便为你卜卦再三,结果无出二致——”

    言照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你生来便是皇权贵胄之命,注定能成就霸业终结乱世。”

    海面渐渐平息,黄昏坠入海里。

    “我和你师尊不是没想过法子,只是天命难违,人若逆天而行,必要付出一定代价。穆松辽想替你改命,将掌门之位传与你,祭天时反倒触犯神怒,时命不久。然而仙家清净不渡权贵,即便他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言至此处,平定如杨咸,也不免目色黯然。

    “长老,您是说……”言照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言照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眼神涣散无光。脑海中师尊的音容不断抽近又拉远,遮着半面的记忆挟着悲沉的风呼啸扫过,心上徒留一片白色的荒漠。

    “他甘愿如此,你不必过于自责。”杨咸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击在言照心口。“既然逃不掉命,便同它斗吧。”

    言照迟迟地抬头,直至与杨咸四目相对,心中仔细品着这句话。

    他自幼长在紫云乡,教养在他母亲身边,他太明白天命不公是怎样一回事了。

    言倾倾毕生淡若秋水,然而言照却知,他素淡如菊的母亲身上有着一种超然世外的强韧。面对诸多磨难,她看似逆来顺受,仿佛随遇而安。柔淡如柳,绵长如丝,却能织出一张坚韧的蒲席,将尚且年幼的言照护在身后。

    “你若走上这条命途,自古高处不胜寒,你定会失去良多,但你也终将成就一番霸业,成全一代盛世。”

    “你自小出身微寒,世间百苦你一一尝尽,世态炎凉你一一历尽。如今,你有一个机遇可以结束这生民百遗一的乱世残局,拯救黎民于水火,该怎么做,如何做,全看你。”

    杨咸有条不紊地说完上述之言,语气熟稔得仿佛已练过多遍。他也不看言照,眼神深邃地望着远处,说不出来是劝谏亦或是阻拦。

    一时间,言照心中万流涌动。

    他少时与母亲在紫云乡中相依为命,即便言倾倾再乐天知命,然而京华人的冷眼不会因此而放过这些深陷红尘名场的沦落人。

    京华的高楼危宇、京华的粉面钗娥、京华的人情世故,这座万古独一座的人间圣城,从未令他感觉到过人世的温情。

    他的眼中,布满了失意寥落的读书人、买卖破产的生意人和那些面无人色的遍地饿殍、流落青楼的良家女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记忆中那个被朱温家管事打断了腿的那个孩子突然恢复了因岁月荏苒而消逝的面目,他面色悲戚,控诉世间无道。

    那孩子的控诉声哀怨不绝,如泣如诉。瞬息间,许许多多的阴曹地府的怨鬼通通跑到言照耳边,讲述着一桩桩平淡而苦难的过往——那是他们浮光掠影般的人生唯一留下的只言片语。

    怨鬼们痛苦失声,齐齐咒骂一通——便成了乱世人间的声音。

    “弟子…明白了。”言照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话,眸中再无光。许久后,他从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向杨咸行了一个师徒大礼。

    一颗头磕下去,一切仿佛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