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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沈珩外传

    冥土的路无论怎么走都只有那一条,那条魂魄注定要去往的路。

    我腕上锁着手枷,身后跟着看上去就无比令人讨厌恶心的鬼差,赤着脚慢吞吞走在这火红色的土地上,一路没少指桑骂槐,故意去气这欺负我四个乖徒弟的承灾。

    我想,反正今后也没好日子过了,该骂的都骂出来才好。

    那鬼差竟是安静了一路,我骂他他也不恼,奇奇怪怪的面具后,瞪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我看,好似他一直盯我就会怕他一样,可笑。

    万相城的鬼相城墙真的好高,离得还远,便能看见那一张张令人作呕的脸,脸上或贪或嗔或痴或怨的表情,呵,怎么看都像极了我这一生。

    这一生过得好漫长,好像等这一天等的太久,都忘了想要等来的那个人是谁。

    “咳咳……”

    那鬼差在我身后貌似不情不愿的咳嗽一声,可我不想搭理他。

    “沈珩。”

    我拧着眉,厌恶的白了他一眼。

    他却无所谓的耸耸肩,将那杆可笑的魂幡扛起来:“沈宫主,咱们都知道无相城是个什么地方,实不相瞒在下押解过无数残魂怨鬼,这一路可是能折腾在下,逃跑挣扎撒泼打滚比比皆是,您呐,倒是自觉的让在下开了眼界。”

    呵,我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象牙。

    “嘶,虽说是骂了在下一路吧,您还真是……在下不就是替沈宫主教育了几句贵门弟子吗,至于这一路指桑骂槐明嘲暗讽说在下里外不是人,在下又不是傻子,听得出来您这不带一个脏字儿的骂呀,您的心情在下很理解,这要换个别的鬼差来可就……”他从那身小丑一样滑稽的黑斗篷下伸出另一只手挠挠躲在兜帽里的脑袋,我清楚看到他露出来的袍袖缝隙处,干瘪到和白骨没什么区别的手腕,强忍住不适别过脸去。

    这冥皇四周伺候的人全是没皮没肉的骨头,倒也能忍受下去。

    “别看本宫没了灵体,这破玩意可困不住本宫。”我听着耳边的絮叨,忍无可忍的开口,扬起被缚住的双手百般不耐烦的给他看:“你若再敢叨叨一个字,本宫就让你差事丢个利索。”

    他终于安静了,像其他鬼差一样晃着空荡荡的身子跟在罪孽缠身的鬼魂身后,他将送我到万相城,在那个万劫不复的地方了断残生。

    可惜安静了还没一炷香时间,我正想着万相城里该是怎样凄惨的一副光景,那拢着双手肩抗魂幡的倒霉玩意乍一开口,惊得我一个哆嗦,手枷磕碰在魂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宫主,我皇口中那位……沈淮,是您的何人?”

    我本恼怒的想拆了手枷和这天杀的背后灵打一架,猝不及防听到“沈淮”这熟悉的名字,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我使劲眨着眼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身体会做出如此反应,这不是我……这不该是我。

    沈淮她早就被我抛下了,不该会这么在乎的。

    我本无名,因家中排行第四,被阿娘称为“四妹”。

    四妹并非爱称,不过是短暂的命名以记住排行罢了,就像人们为了分辨一条迟早会被送出去的狗而以它的皮色起名叫大白大黄,我叫“四妹”,我上面有长姐,二姐和三哥,下面有五妹和幺弟。

    我一直以为,爹娘对我们不疼不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好名字,隔壁家李寡妇的儿子有名有姓,被他的娘亲悉心照顾,我也学着去缠阿娘,恳求她替我取个好听的名字,阿娘却只会哭,烦了就将我抱回屋里,锁上门坐在外面接着哭。

    我们家很穷,穷到一家八口挤在两间草房里。床是铺在地上的一排草垫,被子是数条狗皮缝成的,已经脏的看不出模样。白天阿娘就坐在四角院子里抱着尚在吃奶的幺弟发呆,随便我们姐弟几个满城疯跑乱窜,晚上阿爹回来,带着残羹冷炙和一身怨气,坐在草席上恨天怨地,骂群妖肆虐的饥荒,骂毫无作为的皇室,骂作壁上观的仙神,骂掀起战争的贵族。

    还有这向来不公的世道。

    人人都在寻找□□出路,并死在了努力活下去的路上。

    多么可笑,阿爹痛斥了贵族无数个夜晚,最终他还是带着贵族的施舍回了家,那一天晚上,我们吃到了软香的卤肉,大姐却再也没有出现。

    两个月后,二姐也失踪了。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明白两个姐姐失踪意味着什么,直到阿爹想要将三哥带走时,被阿娘拦住。

    阿娘抱着幺弟痛哭流涕,趴伏在正牵着三哥准备出门的阿爹脚边,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说——留下三儿,带四妹去吧。

    我跑了大半个院子,爬上树蹿上墙头,终究被阿爹拿柴火棍抡下来,双腿红肿一片,被阿爹夹在胳膊下,我哭着喊着,死死拽着阿娘的衣角不肯放手,被阿娘一根一根掰开,柴门缝里,我看见阿娘搂着三哥和幺弟哭成了泪人。

    我不明白。

    阿爹说要送我去过好日子,阿娘说不想再让我跟着他们受苦。

    我不理解。

    阿爹将我带去了他上工的八方楼,这是全城最有名的食肆,我在城里四处跑着玩的时候,见过无数衣装奢靡的贵人进出此地。

    而阿爹不过是这八方楼可有可无的伙计,却因着出卖女儿,攀上了大人物的高枝。

    我清楚记得当时因为我年纪太小被谈了半天价格,清楚记得我是怎么被丢进关满和我年龄相似的男孩女孩的地牢,清楚记得每一个人被拖出去放血时回荡在地牢里的惨叫哀嚎。

    饥荒年代,有人食不饱腹在饿死边缘苦苦挣扎,有人发战争财贪童子血妄图与天同寿。

    这就是不公的世道。

    彼时年幼的我曾疯狂的想要逃离,好不容易爬过院墙逃出府,却被家仆反拧胳膊绑回来挨一顿毒打,丢进牢里不管死活;我也曾想就这么死去,偏生天公不作美连鬼门关都在拒绝我。

    稍稍长大后我学乖了,我不再尝试逃走,学着去讨好那群看管我们的家仆,学着去忍耐经历的一切污秽之事,学着去一点点试探他们的底线,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我成功了,我借着偷来的家仆手牌,瞒天过海而正大光明的出了这牢笼一样的府邸,我想狂呼我想发泄所有阴郁我想享受这外面的阳光与自由,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场,家仆再次抓住了我。

    他们嘻嘻笑着,笑我不自量力笑我异想天开,他们说那一切不过是他们设下的套子,而我便是这供人玩乐的猫狗。

    不……连猫狗都不如。

    我绝望了,我放弃挣扎,任由他们将我五花大绑带回府中,我知道回去后将会是又一场毒打,倘若能就此离开这个世间,也算是这些同样为奴却以人作乐的家仆积了功德。

    可是……我没能享受到的阳光,主动向我敞开了怀,家仆将我搁在马厩边上,自己跑去食肆吃酒,她双手撑着膝盖,俯下身子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的嘴被麻绳堵了个严实,拼命的点头,生怕她错会我的意思,她只是笑笑,温暖的手摸在我的头顶,轻柔的留下四个字:“等我回来。”

    她会一去不复返吗,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拿我的卑微当玩乐?她能做什么,一个衣着并不惹眼的普通女人能和府上老爷谈什么?我胡思乱想半晌,她回来了,她让家仆解了绑,当着他们的面无比神奇的清除掉我后腰上的奴印,昭告天下一般向着所有围观的人宣布,我恢复了自由身。

    我以为这一场闹剧不过是易主而已,没想到她出了茶摊便不再管我去留,我一路跟着她,她终于肯再搭理我。

    她说:“既然你想从那里逃出来,不就是希望获得自由吗?”

    “现在,你自由了。”

    她的声音仿若神祗一般温柔宁静,让我情不自禁为之沉沦,在她离开时脱口而出:“让我跟你走吧,我什么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