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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少帅与红颜

    一

老道口事件发生后,回到大帅府中的张作霖,究竟是活、是死、是伤?日本人完全不知其详。而这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急于知道的,也是日本内阁急于知悉的。关东军司令部派人去拜访大帅,没有达到目的。还有日本奉天领事馆,方方面面的日本株式会,官方的、民间的都派了人去,目的是摸清虚实,也不成。大帅府中平时让日本人根本没有放在眼睛中的那几个张作霖的夫人居然处变不惊,根本不给日本人一知究竟,混水摸鱼的机会。这让那些无孔不入的日本大牌特务们不能不瞪大惊讶不已的眼睛,本该大乱特乱的大帅府,居然能如此应付裕如。难道张作霖众多的妻子中,出了个诸葛亮似的女智多星!

张作霖平生娶了六位夫人。挨次数过来是:原配赵夫人、继配卢夫人、宪夫人、许夫人、寿夫人和六夫人――大帅爱叫“马儿”的马晶晶。这些夫人给大帅生了六女八子,共14个孩子。男孩中,张学良为长。张学良11岁时,生母赵氏早亡,因为继配卢夫人贤惠,赵氏信得过,临终时,她特意叮嘱守在旁边的丈夫、大帅张作霖:“我死后,小六子(张学良)交由西屋妈(卢夫人)扶养。”卢夫人因住大帅府西屋,所以以“西屋”这个名称代称。

果然赵夫人有眼力。大帅将小六子交由卢夫人抚养,卢夫人视小六子为己出,疼爰有加。卢夫人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属于旧式传统女子范畴生性,但她生性宽厚,也有相当眼光眼力。她比大帅小不了几岁,理家可以,但绝对没有大帅去世后表现出来的、应对裕如的才能。大帅府表面上出头露面的是卢夫人,其实卢夫人背后有个智囊人物、主脑――这个人就是她的儿媳妇,少帅张学良的结发妻子于风至。

时穷节乃见,偶尔露峥嵘,才貌双全,清丽可人的于凤至,是大帅府真正的灵魂人物。不仅出头露面的公婆卢夫人时时向她问计,就连拿大主意的军署参谋长臧士毅有事向卢夫人请示,其实也就是要于凤至拿大主意。

于凤至1897年6月7日出生于吉林省怀德县石泉眼屯的一个商贾世家。她父亲于文斗是县商会会长,在当地很有资财、声望,很受地方推崇。在当地,于凤至可谓出身名门,她长相俊俏,又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在当时“女子无才便是德”,重男轻女的世风下,于文斗却是眼界不同,很开通,女儿5岁,他就将当地最好的私塾老师请上门教她;凤至10岁时,与时俱进的父亲将好学上进的女儿送到郑家屯(今吉林省双辽市)最好的学校,也是男女同校的学校读书。校中,于凤至既是学习上的佼佼者,又是校花。就在凤至中学毕业,顺利考上省里唯一一所女子师范学校时,那个暑假回家,14岁的少女已经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她容貌清丽、柳眉樱唇、明眸皓齿,上门提亲的人纷至沓来,踏破了于家大门。可是,于文斗是个有新思想有见识的人,对于前来提亲者,他一概拒绝,理由是女儿还小,正是读书长知识的好时期,婚娶之事就免谈了。

1908年。身为清朝毅军统领的张作霖驻军在吉林省怀德县,与县商会会长于文斗交上了朋友。不久,俩人换帖歃血,结为兄弟。斗转月移。张作霖当上了师长,他虽不住怀德了,但不时去怀德看望盟兄于文斗。有一次,他带着弁兵来在于家,翻身下马,将马缰一抛,弁兵接过。他不经通报,直接进入于家大院。那是暑假,进门就看见一位身穿月白短褂、玄色裙子、剪短发、身姿窈窕、面目清丽的姑娘伫立于一棵大树下,望着随风飘荡的树枝,似有无限的心思、处于憧憬中。张作霖虽是胡子出身,应算粗人,但他粗中有细,况且他正在为儿子张学良暗暗留心合适的姑娘作儿媳。这姑娘很出众,让他不由得略微驻步,细细看了看。只见这姑娘婷婷玉立、妩媚俊俏温存。他心中有数了。

“大哥!”见到于文斗,双方坐定,张作霖劈头就问:“站在院子中那棵树下的姑娘,可是你的千金?”

“是。”于文斗很得意地捋了捋颔下的黑胡子:“那正是我的小女,名叫凤至。”接下来,怀德县商会会长于文斗盛情招待前来看望他的把兄弟,俩人把盏饮酒,说了些别的事。

几天后,张师长又是单独一人带上弁兵,骑马去了于家。

俩兄弟又是对坐把盏时,张作霖看见旁边茶几上有封算命先生给把兄的几个儿女算的卦帖,这就问:“大哥,你给凤至姑娘算命了?”

于文斗点头说是。

“我敢肯定,凤至姑娘是个富贵命。”

于文斗最爱他这个姑娘,听把兄弟这样一说,格外高兴,将卦给张作霖看。张作霖见卦上有“凤命”二字,大喜说:“大哥,不瞒你说,这算命卜卦,我还真懂些。”说时指着这卦解释:“凤至这姑娘是‘凤命千金’,我家长子学良是‘将门虎子’,他们二人是天作之合。大哥,我在这里向你正式提亲。”

“我得给你说清楚。”于文斗当然高兴,不过他说:“凤至可是要比学良大三岁。”

“那就更好,女大三抱金砖嘛!”张作霖向儿子正式提亲,让于文斗又惊又喜。张学良当时不仅是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看重的红人,而且同大总统袁世凯也拉上了关系,地位会不断上升。而主要的是,于文斗更看重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学良的人品学问才华都令他满意,学良小小年纪,才16岁,已经从奉天讲武堂炮科第一期毕业,官授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第二团团长。这时的凤至,马上要从奉天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时年19岁。这个婚姻天作之后,很美好,是作父亲的于文斗满意、期待的。

“那好!”怀德县商会会长于文斗亲切亲热地叫着张作霖的字,“雨亭,这事我没有说的,还有什么说的!一切你看着办好了。”

张作霖和于文斗俩兄弟为此事欢天喜地,不意他们的儿女听说后却都不满意。张学良少年得志,他一身本领之外,还会开汽车、开飞机,会说英语,思想新潮;他追求的是自由恋爱,厌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隔口袋买猫”式的旧式婚姻令他厌恶。因此他坚决反对父亲给他提的这门婚事。

“小六子!”张作霖很生气。平时他事事时时依着儿子,而在这件事上他却很是坚持,甚至显得霸道蛮横。他又生气又动情地对儿子说:“你11岁就死了亲娘。你娘死时放心不下你,再三叮嘱我,她去后让我不要亏待你,我答应了她,她才落气。你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情没有依着你,逼过你?我什么事情都依着你,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了。凤至是个难寻的好姑娘。你要相信爹的眼力,我这是为你好。

“凤至娶过来,是你的原配正房夫人。之后,你如果不满意,叫她跟着你妈(卢夫人)好了,你可以另外在外面找你满意的女人……”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学良才答应下来。

而于凤至之所以也不答应这门婚事,一是她从没有见过张学良。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在她看来,张学良之所以少年得志,是因为借他老子的势力,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二、在他看来,张学良这样的人大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还有,张学良小她三岁,她也不乐意。她是个独立意识很强,有新思想的新时代女性。对这桩婚事,她坚决不同意。

凤至看起来温柔贤淑,实则很是刚烈。于文斗不敢逼女儿就范,无计可施,向张作霖问计。平时很有办法的张师长一时也没有了主意,幸好他手下吴俊升是个智多星。吴俊升这样给主官出主意:“俗话说得好,‘郎才女貌’。‘哪个少男不思春,哪个少女不多情’?只要给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见见面。俩个人都优秀!”说时打了一个比喻,“他们一个是铁,一个是磁。我敢保证,他们一见面,就会相互吸引,吸引得紧紧的,拉都拉不开。”说时做了个相互吸引的手势。

这让愁眉紧锁的张作霖一反往日,笑得哈哈的,他说:“俊升,你这个主意好,你板眼多。这事就托你办了。”

吴俊升经过精心筹划,不日让俩人在奉天天益堂书画店见面了。

那天,张学良扮作天益堂的少掌柜,早早立于堂中。当于凤至由吴俊升带进来时,张学良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这时的心情真个如古诗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张学良没有想到,怀德县商会会长于文斗的这个千金小姐原来是如此出众,她白衫黑裙、面容清丽、明眸樱唇、身段窈窕、高矮合度、气质高雅;如新月如春笋。身穿玄色长衫的假扮少掌柜张学良按吴俊升的嘱咐,上前同吴俊升说了几句,引客人去介绍堂中书画。

于凤至是何等样聪明人物!这样的场合岂能瞒过她的慧眼?她进来就看出来,这个眉清目秀,仪表堂堂的少掌柜不是别人,正是张学良。看他那挺拔的身姿和步伐,一下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军人。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心动了,一时,手脚有些无端的慌乱。然而,她并不说破,且看他张学良如何表演表现,且可以考考他。

“这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宋代大文豪、蜀人苏东坡大学士画的《竹兰图》!”冒充少掌柜的张学良将客人带近一个书画柜,从柜中取出《竹兰图》给他们看。很懂行的于凤至细细看去,发现这丛墨竹,表面看来也还潇洒有致,几叶幽兰点缀在浓墨泼洒的丛丛翠竹中,浓淡相宜,相映成趣,但总是笔墨神韵不到、不够。对书画很有真知灼见的于凤至,看出其中破绽,认定这是副赝品。

毕竟是纯情男女。19岁的于凤至掩着心跳,假意低头看画,借以掩饰紧张心情。吴俊升已经看出其中端倪,将俩人丢在一边,自顾自到旁边去了。

于凤至用手指着这幅《竹兰图》问少掌柜,价值多少?

“大洋三千。”张学良随口就来。

于凤至不禁扑嗤一笑。

“小姐笑什么?”

“我笑这画。若是苏轼真品,三千大洋真不贵,若是赝品,那就三十块也不值。”

“小姐的意思是――?”

“这幅苏轼的《竹兰图》是赝品。”

“何以见得?”

“你看!”凤至指点着铺在玻柜上的《竹兰图》评论道,:苏东坡画竹画兰,历来挥洒自如,寥寥数笔,枝枝笔挺,尽出神韵,无一点闲笔,尽传精神;而这幅画却是形似而缺少神韵。”说时指出了画中几处败笔。

“小姐请这边看。”张学良心中暗暗叫着厉害,移步来在另一玻柜,从中取出一幅苏轼当年贬谪海南时的真迹,是一幅书法七绝,文曰:

规摹简古争人看

簮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担高屋帽

东坡何事不违时

凤至一眼看出,这是苏东坡真迹。苏东坡的字写得流利奔放,沉雄有力,很有特点、特色。凤至知道张学良是外行,并不点破,问这幅字价值多少?

天益堂少掌柜本身就是“赝品”,他哪知价钱?回了一个价“大洋八百。”

“我给你大洋一千。”于凤至笑着掏钱。

张家有的是钱。“少掌柜”不在乎这几个钱,他已经对眼前这个于家小姐有了好感,指着堂中书画,大大咧咧地说:“于小姐看着中意的书画,挑就是。”这就露了馅。于凤至仍不点破,幽默地说:“天益堂是奉天有名的书画店,没有想到少掌柜却不懂书画。如此一来,恐怕不几天就会亏了老本,这生意怎么做呀?”一席话说得张学良面红耳赤,在一旁观察火候的吴俊升看时机到了,这就上前正式说明了双方身份,并给双方作了介绍。一旦挑破,作为女儿家的于凤至有点不好意思,双颊飞红,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家小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如清风拂面、春波乍起,十分可爱,张学良已经完全爱上了才貌双全的于凤至。为了表示自己的爱慕,为了表示自己的情意,也为了在所爱的人面前不输才气,他摊开素笺,笔走龙蛇,填了一阕《临江仙》送给所爱的人:

古镇相亲结奇缘

秋波一转销魂

千花百卉不是春

厌倦粉黛群

无意见佳人

芳幽兰挺独一枝

见面方知是真

平生难得一知音

愿从今日始

与姊结秦晋

凤至见到张学良这阕词作,大为惊喜,芳心大动,对少帅张学良有了全新的认识,爱慕之情同样油然而生。如《诗经》所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立刻回赠张学良词牌一阕,细微地传达出她对张学良的认识认知,还有一丝担心:

古镇亲赴为联姻

难怪满腹惊魂

千枝百朵处处春

卑亢怎成群

目中无丽人

山盟海誓心轻许

谁知此言伪真

门第悬殊难知音

劝君休孟浪

三思订秦晋

浸润其间绵绵的情绵绵的意,还有一丝隐忧、担心,让张学良加深了对于凤至的认识。这些年来,作为指日方升的张作霖的大公子张学良,他年轻有为,前程远大,簇拥在他身边等他采撷的佳丽如云。但像于凤至这样有貌有才,有见有识的佳人,张学良是第一次遇到见到。他认定,于凤至是他终生的最佳伴侣。于是,他不再犹豫。事后,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张作霖自然是喜不自禁,同于文斗商定了张学良于凤至的婚期。

1916年的这一天,张家浩浩荡荡的迎亲大队敲锣打鼓来在怀德县石泉屯于文斗家,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将于凤至接到了奉天张家。张学良于凤至拜了天地,经过一系列当时结婚的繁褥礼节后,正式结为伉俪。婚后于凤至在家相夫教子。他们家庭生活和美,张学良不断在事业上飞升,张学良晋升为陆军少将时,年仅20岁。

随着张作霖势力的飙升,张作霖成了东北王,他们在奉天的家,变成了大帅府。大帅府中诸多事务自然而然落到能干的、长房长孙媳妇于凤至身上。而她,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点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将大事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得到上至公婆、下至一般佣人的交口称赞。她对家乡怀有深厚感情,年前,她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私房钱捐出,在老家修建了一所小学,所有学生入学全部免费;她希望为家乡培养一批有用可造之才。

这个晚上,她照例去西屋向婆婆卢夫人请安,表面上出头露面的卢夫人问凤至:“你公公遇难的消息,你让电讯总监周大文发给你丈夫了吧?”

“发了。”凤至思索着说:“不过,我看学良回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日本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是不会轻易让汉卿(张学良的字)回奉天的。汉卿不回来,日本人就好趁浑水摸鱼。”

“那怎么办呀?”卢夫人露出深重的忧虑:“小六子不回来哪行?不要说日本人,就是家里也要翻天了!你没有看到这些天,常荫槐常*子,看大帅一去,他就像成了大帅府的主子了一样。在我面前大摇大摆,指手画脚。这还是开头,杨宇霆这些人还在后面看火色……”

“妈,你老人家不要急。”凤至安慰婆婆:“我自有办法。我马上就去安排布置……”

“好好好!”卢夫人把手一挥:“具体的我就不问不管了,我信得过你,你快去办吧。”

于凤至回到了她的“家”。这是偌大的大院套小院中的大帅府一个相对独立的清幽小院。进月亮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当中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转过假山,花木扶苏的小道尽头,是一座一楼一底的中西合璧的小楼。

“太太回来了?”于凤至刚进去,贴身丫环冬妹迎了上来,一边随着凤至往楼上走,一边问主人有何吩咐。

“没有。”对下人总是宽厚的凤至对冬妹说:“你早点休息吧,我有事会按铃。”

于凤至上了楼,进了自己那间连着卧室的书房,没有开灯,凭窗眺望,托腮凝思。窗外,月光如银。她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然而眼前熟悉的景物这晚于她视而不见,她的思维飞向了北京,飞到了丈夫身边。时年刚刚30岁的她,已是一子一女的母亲。月前,北京战事逼近,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回到东北,并回吉林省怀德县老家住了一段时期。孩子的外公外姿非常爱两个孩子,当她回奉天时,二老让她将两个孩子留下,给他们带一段时间。现在,公公遇难,家事国事汇聚一心,要她挑重担。对于目前非常时期的的内忧外患,她在家中沉着应对。老道口事件后,公公去世,日本人不断找借口上门来探望、探听、慰问,都被她巧妙地“打”了回去。但纸包不着火,公公去世的消息,日本人很快就会知道。而今之时,得尽快让学良知道详情,学良厚赶紧回来坐镇!

事发后,她让电讯总监周大文将老道口事件的由来等等,用密电发给远在北京的丈夫同时,尽可能作了相应准备。她以大帅府名义,对关内关外所有能控制的关隘打了招呼,要他们相应策应少帅回奉天……此刻,想像着丈夫秘密潜回奉天一路上可能遇到的风险,眼前清寒的月光,让她不寒而栗。

“汉卿,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不久前信奉了基督教的她,用手在胸前连连划着十字,闭上泪眼祈祷:“主啊,我万能的上帝!请保佑我的夫君张学良一路逢凶化吉回到奉天、除暴安良、惩办穷凶极恶的日本人!抓出炸死老帅的凶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1928年6月5日黄昏,中南海沉浸在沉沉暮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