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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玄解!”

    沧玉想过对方也许会上前来攻击自己,也想过对方会嘶吼着警告自己不要上前,甚至连打起来要注意别打断玄解的牙齿都想好了。结果玄解冷冰冰的眼睛只是略扫过沧玉,如视蝼蚁,好似完全不识得他一般,而后纵身一跃,玄解现如今身量极长,轻巧几下腾跃就越过了高瓦城墙,消失于茫茫黑夜。

    “发生了什么事。”酆凭虚总算赶到了,听得幽夜之中几声兽吼,不觉神情凝重,“能杀死魇魔的绝非凡物,恐要一场恶战。”

    沧玉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我去追他便可,你与棠敷一道。”

    倘若现如今是另一只异兽,或者是魇魔本身,沧玉都不会如此托大,可那是玄解,纵使他不曾悉心照顾过对方,可怎么也是一道生活过二十年并肩奋战的队友。沧玉不等酆凭虚回应,急匆匆追了上去,他身形轻灵矫健,夜空中好似一只白鹤掠过,蹿房越脊,片刻后同样没了踪影。

    酆凭虚轻声叹了口气,并未强求一道跟随,不管方才那异兽到底是什么东西,瞧沧玉的模样,想来他心中定有分寸,更何况阿棠说过沧玉此人极有本事,纵使打不过,总该逃得出来,现如今还是姑胥城更为重要。

    自魇魔死后,整个姑胥已经重新苏醒了过来,深宅长巷之中不时传来犬吠与人声,还有男男女女失声痛哭的响动。

    百年前的悲剧又再重演。

    酆凭虚料想棠敷必定独木难支,他一人怎能抵挡许多百姓责问,只犹豫片刻,就折身回返,往棠敷所行之处奔去了。

    而追出去的沧玉不知道酆凭虚心中生了那许多念想,他脑海里只有一点,记得追上玄解。

    在失踪这几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恢复了原型?魇魔是不是你杀的?你现在还好么?有没有哪里难受?怎么……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出了姑胥城,就是一片茫茫深林,一人一兽闯入繁茂老林之中,沧玉紧追其后,玄解跑得虽快,但到底没有回头看看,因此始终与他拉不开距离。

    好在此番沧玉不敢胡乱惊动玄解,只跟在后头追随,等着见他要前往何处。

    玄解对外事不理,他又跑了一阵,猛然冲出林木,顿时豁然开朗,林间竟有一个清澈小潭,此时夜深,没什么动物来饮水,他探头喝饱了水,躺在块嶙峋的巨石上休息。

    沧玉这才慢慢走出,仰头见明月当空,星子璀璨,万籁俱寂,这黑夜漫漫,唯有风声与虫鸣不时响起。

    这片林子不比姑胥繁华,可草木青翠,繁花似锦,偶然能听见远处飞瀑奔腾,潭水潺潺流动,渗着石头与周遭的泥土不知涌向何方,竟有几分像是青丘。

    沧玉在青丘之中待久了,倒是更喜欢这样的自然环境,他悄悄走了两步接近玄解,对方并未注意到他,而是忽然张开胸前一片黑甲,里头掉出三个面人来。玄解静静瞧着那三个面人,不言不语,倒叫沧玉心中无端生出酸涩来。

    “玄解。”

    玄解闻声望去,只见得淡淡月光之下,一只美丽无比的白狐轻轻踏过花草,这林木间白日里不知有多少野兽,他大多见过,却从未见过这只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狐狸。这只白狐身体十分纤瘦,四肢极为修长,双眸含媚,眼角处绘有两道红纹,浑身雪白,九条尾巴蓬松柔软地在空中舞动着,丝毫不显笨重。

    月光如水,为他渡上星点的光芒。

    那狐狸抖了抖皮毛,从身上掉下三个面人来,这叫玄解敏锐地支起了身体,他从未见过任何野兽与自己有相同的东西,不由得微生亲近之感,又觉得这狐狸气息颇为熟悉,好似在何处闻到过,可记忆混混沌沌,想一想就觉得头疼。

    狐狸衔起三个面人慢慢走了过来,玄解下意识低吼了一声警告,对方便停在了远处,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看起来温顺无害。

    不知怎么,玄解的戒心竟就此消弭了,他能感觉到对方极为强大,远胜过自己面对的所有对手,却生不出半点战意,因而有些迷茫。他犹豫片刻,轻轻跃下巨石向沧玉那走去,可但凡沧玉有所行动,便立刻警戒起来,俯下身子,低吼出声。

    沧玉只得一动不动,站在月光下等着对方靠近。

    很快,玄解就来到了沧玉的身侧,他浑身的火焰都已被收敛了回去,迟疑而不确定地嗅了嗅沧玉的背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沧玉下意识侧侧自己的身子,触碰到了玄解,对方明显地紧绷了起来,不过好在没有反抗,于是沧玉也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嗅了嗅他。

    嗅闻对方的气息是野兽常做的事,青丘许多未化形的小狐狸就很爱闻来闻去,比起努力仰头去看已经化形的大妖怪,他们更喜欢分类各种各样的气味,借此寻觅自己想要找的对象。

    沧玉从没这么做过,一来他本就是人,二来在青丘那些时日他几乎没变回过原身,不免觉得有点怪异,纵然他们现在都是兽形,不过他仍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点像是在骚扰玄解——虽说是对方先骚扰他的,但是对方脑子里肯定没他想得那么多。

    跟沧玉所以为的野兽腥臭味不同,玄解闻起来像是焦炭跟火焰,还有点草木的清香。

    他不知道自己闻起来是什么样的,闻气味对人类而言是过于私密的行为,一般来讲意味着他们是找个地方滚到一起的时候才会干的事。

    老实说,沧玉有点担心自己闻起来会很奇怪,那就太尴尬了。

    玄解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很快跪倒下来,静静卧在了草地上,没有在意自己与沧玉贴得非常紧密。沧玉只好也一样躺了下来,大半个身体靠在了玄解的身上,过了有那么一会儿,对方沉重的脑袋靠了过来,依偎着沧玉纤细的脖子。

    本来沧玉以为会很重,事实上却出乎意料地轻,他任由玄解靠在自己身上,前爪轻轻换了个位置,碰了碰对方的利爪。

    这次玄解没有再警告他了。

    不知是不是兽形脱去了人形时的束缚,沧玉看着水面里破碎又重聚的月光,忽然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玄解仍是没有认出他来,不知道那只魇魔搞了什么幺蛾子。然而能见着玄解,知道他还好,已叫沧玉十分欣慰满足了,这几日来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得太多,他此刻十分疲倦,静静偎着玄解休息去了。

    第二日天一亮,沧玉迷迷糊糊觉得有东西在拱着自己,睁眼一瞧,是玄解在用前爪推搡自己,于是赶忙站起身来,问道:“玄解,你做什么?”

    玄解听不懂沧玉说什么话,又隐约觉得自己好似是听得明白的,起码大概能明白个意思,于是吼叫了两声回应。他往昔总觉得自己的啸声震天撼地,不知何等浑厚,然而今日听了这白狐声音,只觉得说不出的清越柔和,更显出自己粗哑来,忍不住有些难堪,因而不肯再开口。

    沧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跟在玄解身后,这时清晨,世间万物都已经复苏,百兽从林中跳跃而出,玄解捕猎极有一手,不多时就抓了两只兔子与毒蛇丢给了沧玉,冷冷的眸子盯着他瞧,看起来像是要沧玉吃掉。

    “我不吃这个。”沧玉说道,他摇了摇头,看了看四方天地,心中忽然明白过来了。

    此刻玄解还在梦中,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在真实与梦境之中往返,甚至将沧玉一道带入了这梦中之梦。昨晚沧玉还觉得此处好似青丘,今日走来才发现,此处根本就是青丘一角,姑胥城外纵然有林木,可绝无这么广阔的山林与这许多奇珍异兽,否则城中百姓岂非惶恐终日不得安宁。

    玄解低吼了一声,放了那兔子与毒蛇离开,他好似沮丧不少,闷闷不乐地走向一块山岩安静地坐下了。

    以前沧玉总是不知道玄解到底在想什么,如今看他这般情绪外放倒还真是稀奇,不由得好笑,又过去碰了碰他,要他与自己一起来。玄解虽闷闷不乐,但仍是起身跟在了沧玉身后,两兽来到一棵果树前,沧玉本想化为人形,又想玄解好似更亲近原型,干脆不变,轻巧越上树枝衔下几枚鲜果,与玄解一道分食。

    玄解面无表情地嚼烂了果子,然后吐了出来,困惑地看着沧玉,好像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这东西。

    果子十分酸甜,沧玉吃来倒是正好,可看玄解的模样十分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玄解不知他为什么发笑,只觉得这只白狐颇为开心的模样,还当是果子的缘故,上前一掌拍折了果树,只听得一声巨响,这高木悲惨哀鸣后徐徐倒下,荡起无数尘土落叶。沧玉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差点没被果肉跟自己的唾沫呛死,后颈忽然一收紧,他被玄解叼了起来,待两兽到了树冠处才被放下。

    在这梦中之梦里,玄解的日常说是惊险刺激,倒的确十分惊险刺激;说是平淡乏味,着实也平淡乏味得很。

    沧玉跟了玄解一路,知晓玄解清晨起来捕猎,午时回潭水那处饮水休息,晒晒太阳,午后有场大雨,他带着沧玉寻了个洞穴熬过寒冷跟潮湿,就与一头野兽无疑。

    可寻常野兽的生命里不会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它们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上天入地,从任何地方都可能冒出来,生得奇形怪状,有个别几只挑战难度之大,甚至连沧玉都险些被着了道。可玄解好似家常便饭,孤身招架数十只都游刃有余,不知道是不是沧玉的错觉,有只差点咬掉他皮毛的怪物死得格外凄惨。

    难怪玄解能轻松杀掉那只魇魔。

    他如今的实力远胜几日之前刚出青丘的那个毛头小子。

    可如此想来,就更叫沧玉忧虑了,玄解在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短短几十个时辰之内进步这般巨大,而且看他丧失了神智,该不会是洗点重来,把智力全加给了力量吧。然而看玄解平日生活十分正常,除了不能口吐人言且不认识他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问题,看起来不像是个小智障。

    玄解不知道在这森林里待了多久,自他从那桥下离开之后,就走进了这片林木,枯荣轮转,春去秋来,树上的鸟不知道换了多少窝,林中的猿猴变成了老猿然后死了,兔子们没了一波还有一波,鹿群迁徙了无数回,水里的游鱼好似总是一天一个色。

    只有他从小变到大,既没什么野兽能吃了他,也没有那天突然变成白颜色,然后死了。

    玄解没有老,没有死,同样没有任何伙伴。

    这么多年来,玄解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野兽,再孤独的野兽都会在花开的时刻找只与自己相似的存在结伴,等到天气热过了,叶子开始发黄的时候,他们就会有一个或者一些幼崽。

    他们会照顾幼崽,或者抛弃幼崽。

    那些与他们模样相同的小东西会死,也可能活下来,等到来年或者几年后的花开时节,重复父辈的行为。

    玄解并不是没有想过找个伴,只是它们都太脆弱了,没有任何野兽愿意与他为伍,它们更习惯跟自己的种群待在一起,于是玄解开始在这座森林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可他始终没有找到。直到昨日他感觉到心口炙热,隐隐约约感觉到森林在动荡,于是狂奔了出去,头一次离开森林,回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将那东西撕得粉碎,一口口吃下肚去。

    时至今日,玄解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地方了,只是记得在离开桥底下之前,那里曾发生了什么让自己很痛苦的事。

    比被数百只猎物撕咬围攻更痛苦的事。

    痛苦到回忆起来,只能零星地想起浑身发痛的恐惧感。

    因此玄解杀死那只丑陋的怪物之后立刻回到了森林之中,他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找不到出口,昨夜偏偏就找到了。

    然后,那只白狐就来了。

    他并不属于这座森林,是为玄解而来的。

    这个想法让玄解心口倍感火热,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找到一个伴,就像是那些共同筑巢垒窝的野兽们,虽然他不知道以后的幼崽会长得更像白狐还是自己,但是他往后再也不会孤单了。

    沧玉不知道玄解脑袋里在想什么,只当对方虽不记得自己,但本能仍是亲近,不由得大为感动,觉得自己化作兽形闻闻气味还扭捏半天,实在过于婆妈,于是低头蹭了蹭他,算是承他好意了,声音又柔和了几分:“玄解,你这些天过得好么?”

    玄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听他声音又软了两分,好似鸟雀亲近时叽喳声会有不同,便知对方心里十分满意,于是带他去花海之中。

    森林寻常处已是繁花遍地,玄解带着沧玉在里头弯弯绕绕了半晌才找到花海,这儿连着溪水,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不知道有多少种花类,上有蝴蝶翩翩起舞,芳香四溢,实在美不胜收。

    只见得玄解上前两步,一碰那花朵,几滴露珠就落在了他鼻尖上,他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示意沧玉舔舐。

    这模样好似大狗喝水,狼狈又有点憨厚。

    沧玉笑道:“我可不喝你鼻子上头的水。”

    玄解大为不解,见沧玉不动,只得自己舔了舔鼻尖,又低吼了两声,然后就见得白狐忽然变作个人,一时怔住,对方缓缓睁开一双秋瞳剪水,亮得更赛花上露珠。沧玉伸手拍拍他的鼻子,玄解虽不解白狐怎么变作这个模样,可他绝不会因此嫌弃白狐,倒没在意,便跟了上去。

    此处花海几乎要没过人的腰身,沧玉在其中穿行,寻找大片的叶子,终于找着一张,摘下来包了个简单的漏斗状,底下封了口,去将花上的露珠滴进叶子杯里,不多时就盛了满满一杯,他瞧了瞧玄解,递到玄解嘴边去,又被玄解推了回来。

    玄解仔仔细细地瞧着沧玉,忽生出点艳羡之感来,战斗时这样的身躯纵然无往不利,然而做这些小事时就不够轻便,初时玄解想喝露水,只能将花朵咬得稀烂。

    沧玉只得浅饮一口,没对这露水抱多大期望,甚至都做好了闹肚子的准备。

    哪知这花露清冽甘甜,喝了口中清味十足,不由得大感惊喜,又连连喝了两口,不多时就见底了,他四处辗转,又接了一杯供自己一口气喝完,这才想起玄解来,不大好意思地接了一杯给他喝。

    玄解却摇了摇头,看着沧玉喝了第三杯,这才俯身下来,背起沧玉涉水而过。

    溪水不深,约莫只到沧玉小腿肚的程度,他坐在玄解身上踢了踢水花,觉得此处若非是个幻境,那还真是实打实的妙处。

    从花海开始,这里就不太像沧玉所了解的青丘了,真不知道玄解都私底下偷偷跑了多少地方。

    沧玉不知道玄解想带自己去哪儿,殊不知玄解更是漫无目的,只想将自己走过的许多有趣所在一一告诉沧玉,他这多年来寻觅到的趣处怎可能是一日两日走得完的,晚些时候又下了雨,此处幻境不知为什么十分多雨,而且总是非常大的雨,看起来好像要下许多天,可偏生下了一刻钟就收了。

    下雨时二人正好走进了一处菌菇林,大概是蘑菇的东西长得像个小房子,让沧玉疑心自己是拿了童话故事的剧本,那伞盖撑开来连玄解都罩得住。他们俩就待在巨无霸蘑菇底下等着雨停,风冷雨骤,沧玉感觉到玄解在微微颤抖,就问道:“玄解,你很冷么?”

    方才躲在洞穴里时,沧玉就多少有些发觉,玄解在下雨时总会稍稍颤抖,不知道是不是他格外怕冷。

    他小时候好像没有这毛病。

    不过这幻境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倒也不足为奇。

    这蘑菇极大,沧玉想了想,越下身来变回了原型,身子依偎过去后,九条尾巴如棉被般盖在了玄解身上。其实玄解并不怕冷,他这等修为实力要是怕这点寒意,那魔尊的脸岂不是要被丢尽了,竟输给个怕冷的小子——即便只是个幻影。

    玄解是害怕下雨,雨水会滋生万物,偏偏每每下雨都会给他带来不好的感觉,疼痛随着雨丝的寒意渗透进骨髓,叫他忍不住颤抖。

    那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就像看起来那么暖和,玄解挨着那具柔软的身躯,他昨日已经贴近过,可没有此刻这么贴近,那时尾巴是悬在空中的,白狐显得格外纤细,腰身看起来能被一口咬断。可此刻,白狐不知怎么的,忽然看起来就像是能顶天立地的危险野兽了,玄解把自己缩在他的尾巴底下,轻轻咬了两口白狐的脖子。

    他不是饿了,只是想这么做,就像标记自己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