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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风吹梦无踪(4)

    孟月泠在上海未久留,匆匆赶来就是为了送秦眠香最后一程,马路上的积水还没干,他就回去了。

    回北平之前,他在天津歇脚两日,仍旧住在西府的那间院落中,又是一年海棠花开的季节,可惜人事俱已斑驳。

    他连夜向姜肇鸿递了拜帖,次日去了趟姜府。如今姜肇鸿对他的态度十分复杂,终于拿他当一位真正的座上客,心底里甚至已经认同了这个女婿,可佩芷却迟迟不归,他这个父亲拿人家当女婿也没用。

    孟月泠同姜肇鸿一起在中堂饮茶,并告知姜肇鸿在上海时似乎见到了佩芷,但乱世之中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已经托在沪的梨园同僚帮他留意佩芷动向。要想彻彻底底地去搜寻,还是要靠姜肇鸿的势力。

    姜肇鸿又赶忙给姜叔昀发电报,叔昀在政府任职,便于行动。孟月泠其实未抱太高的期望,因为他知道,佩芷一定是不想回来,但凡她想,没什么能拦住她的——除了爆发战争或政变,这亦是他担心的所在。

    北方春迟,孟月泠和傅棠共立在西府的廊檐下,檐顶还在滴落积年融化的雪水,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分了傅棠一支,两人便静静地抽烟,许久不发一言。

    傅棠在天津是收到了些风声的,静园里的小皇帝不安分,复辟之心不死,驻津的日本人正在暗中向其伸手,东北亦有关东军虎视眈眈。华中地区国共两党在内斗,内忧外患占全,没个太平。

    傅棠说:“不管她去哪儿,只要别往东北或者华中跑就成。”

    姜叔昀在上海收到了信,急忙派人去全城搜寻,适逢开明书店出版了一部武侠小说,名叫《凿玉记》,风靡沪上,他的同僚也在阅读。

    叔昀一见作者署名石川,如同获得关键线索,连忙带了人去开明书店调查。可还是晚了一步,书店的老板说,这位石川小姐交了文稿拿到稿酬之后就走了,据说是往北方去了。

    他把这一消息传回了天津,姜肇鸿连忙修书,让北方诸省的好友留意佩芷动向。

    佩芷一路还算顺利地到了奉天,没想到会遇上宋碧珠。

    当地尚且没有正式的妇女协会组织,只有几个自愿聚在一起相互帮持的的女子,佩芷便先跟她们一块把组织设立起来,约束章程,才能进一步发展下去,帮助其他的女性。

    听闻其中有一个叫宋碧珠的在城外给流离失所的女人孩子施粥,佩芷还以为只是巧合重名,等到见了宋碧珠之后,发现她有些神秘,虽然穿着普通,但不像是穷苦的人,还有钱施粥。且她与人相处时,眉眼挂着不自觉的讨好,讲话亦很有分寸,从不得罪人。

    佩芷在心中责怪自己的心思卑劣,竟在背后如此臆想人家,但因平日里少不了见面,她别扭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可是从天津来的?”

    宋碧珠眼神里闪过惊恐骗不了人,佩芷像是瞬间知道了答案,她如今已经从良,最怕的便是被人抖搂出过去的事。

    佩芷没说那些,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认识佟璟元罢。”

    宋碧珠没应声,想必是默认,佩芷才说:“我是姜四。”

    宋碧珠这下更惊讶了,佩芷让她别说出去,她如今在外化名石川。两人一边做活一边聊天,佩芷原本就不恨她,并非像其他人家的正房太太一样,对丈夫在外面的女人抱有深深的敌意。

    见佩芷与佟璟元离婚并非因为自己,宋碧珠才告诉佩芷,她当时怀的并非是佟璟元的孩子。至于到底是谁的,她也不知道,只能赖在佟璟元头上,因为其他的恩客家中都已有儿女,不缺这一个,只有佟璟元能帮她脱离碎金书寓那个牢笼。

    她是江南人,当初被人拐走,辗转被卖到天津,因长相不错,进了碎金书寓。起先她还以为要去读书,想着因祸得福,哪成想不过名为“书寓”,实际上就是个高级妓馆。

    也不是没跑过,要么是没跑掉,要么跑了之后被抓回去打。几次过后她也不逃了,寄希望于恩客为她赎身,可那些出来嫖妓的男人都精得狠,花无百日红,他们怎可能花这个大价钱去赎一个指不定何时就失了兴致的女人,这女人还得是外边的好。

    所以她不惜代价,偷偷倒了避子汤,用孩子让佟璟元为自己赎身。接着趁佟府松懈,卷了些珠宝就跑了。

    南方她不准备再回,早已经家破人亡,寻不到根了,且当初拐她的就是个精明的南方人,她对那一带有了阴影,因喜欢雪,她便决定去东北。先从天津到了旅顺,一下车她就寻了个诊所,把肚子里的野种给打了,像是割掉了赘疣,接着来到了奉天,定居至今。

    佩芷听了她的故事后,真心地可怜她,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去借怀孕而挣脱牢笼的地步,得是多么的无助,更别说怀胎打胎对自身的伤害有多深。

    宋碧珠说:“喝完了药之后便腹痛,下面开始流血,好多的血,疼得像是要死了一样。我那时想,若是让我活下来了,我必然要好好地活,绝不辜负了这条命。”

    佩芷在奉天度夏,还跟宋碧珠一块儿去看了余秀裳的戏,虽说只看了那么一场,她如今早不是当初那个姜四小姐了,坐的是池座儿,更给不起镶金戒指当彩头——那样的一枚戒指,至少够三口人吃上一年的饱饭了。

    宋碧珠问她何时回天津,想她到底是姜家小姐,还有孟月泠那样的恋人守候着,她总应该回去。佩芷给不出确切的答复,出来一年了,她确实想他,可不知他如今是否已经另有佳人在侧,她不敢再想,笼统地回宋碧珠道:“或许冬天罢,回去过年。你不是说奉天的雪漂亮?我总要见一见。”

    宋碧珠说:“莫辜负了惦念你的人。说好了,等看过了雪,就回去罢。”

    哪成想一声炮火就打破了所有的幻想。

    九月中旬的一晚,佩芷和宋碧珠睡在同一张炕上,炮火声扰人清梦,两人借着窗外的月光对视了一眼,赶忙披上了衣服出去。

    整条街巷的门口都出来了人,交头接耳地互相问着,有人说:“听着是北郊那边儿。”又有人说:“打起来了,赶紧跑罢。”

    一夜的功夫,奉天便易了主,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日本兵,还有上门来搜查窝藏伤员的,全城戒严起来,命令百姓非公事不得外出。

    风声鹤唳了足有半月才算平息下来,街口开诊所的薛诚与宋碧珠有私交,因他平日里见的人多,且诊所隔壁就是酒楼,能听到不少风声。

    薛诚告知她们最近千万不要再轻举妄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宣传什么进步思想。还有就是先别出城,城门口守着日本兵,语言不通,他们指不定瞧哪个不顺眼就当作特务抓走,严刑拷打,便别想活着出来了。

    佩芷原本还想着往吉林和黑龙江去看看,再折返回天津,如今全都泡了汤,听闻日本人对这两省也有动作,保不齐什么时候东三省都要战火纷飞,佩芷便没轻举妄动。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能搓磨人,时至今日佩芷才懂孟月泠那些隐忍的抗争方式,生为普通人,身上的棱角总是要被打磨光的。如今能做的,就是保存着意念,矢志不渝,以待来日。

    那年秋末,佩芷和宋碧珠一起收留了许多女童。战火席卷而过,逃亡路上先被抛下的总是女孩,还有隔壁巷子里的一家妓馆鸨母独自逃难走了,年纪大些的女孩还能自己出去找营生,年纪小的只能讨饭,受尽酸楚,她们便都收容了。

    长此下去也不是回事,冬初的时候,石萍女学成立。钱上佩芷出了大头,几乎倾尽所有积蓄,宋碧珠也出了不少,置办了间大点的院子,她们俩睡小一点的那张炕,大炕则留给了小姑娘们住,挤在一起还能睡得暖和些。

    奉天事变之后,天津也不太平。海光寺的驻屯军频频制造□□,趁机带着小皇帝赴潜东北,蓄谋光复。

    傅棠早知有今日,只是早晚的分别,不少人找他打听风声,他便连戏也不听了,闭门在家,概不见客。袁小真也辍演了数月,在家陪他,俨然已经把傅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实话说傅棠享受着这种被一个人全心全意挂念的感觉,但还是要说:“小真,你其实不必事事都随我,切莫全然失了自己的想法。”

    她本就不像佩芷那么有主意,平日里对凡事都是淡淡的样子,听傅棠这么说,也只是一笑:“人得学会成全自己,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现在做的,也是在全我的心意。”

    傅棠便不再说什么了。

    整个冬天随着东三省的逐渐沦陷,孟月泠在北平没有一日是不担心的,他生怕她去了东北,眼下再难出来了。

    姜家人担心的是佩芷吃不了苦,上次见姜肇鸿,听说赵凤珊常常以泪洗面。他倒不这么想,当初两人同居之后,朝夕相伴,他便发现佩芷比过去成熟稳重了不少,家中的活计也学着做,反而是他不让她做,自己全都包揽,到北平之后还请了葛妈妈。

    如今,如今又有谁会在她身边帮她做呢?佩芷走后的这一年里,他鲜少露出笑容,内心百转千肠,不知道想到过多少事情。如今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不肯教她做那些事,即便有人帮她,难保不是个男人,人心就这么小,他是很容易妒忌的……

    次年春天,爱新觉罗·溥仪于长春再度登基,在日本人的匡扶下成立了伪满洲国,四分五裂的国这下又碎裂了不少疆土,风云变幻。北平的消息比天津灵通些,奉天的余秀裳为推辞日本人的演出邀约,深居简出了一冬,终于重新登台,在奉天戏院开演。

    孟月泠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孟丹灵赞余秀裳铮铮铁骨,孟桂侬的嗓子已经塌得不能听了,常在家里唱《桃花扇》里的那段《沉江》。史可法哀叹明亡之痛,孟桂侬惋的却是清亡,意义虽大差不差,但拿孔尚任的词来叹清也着实有些滑稽。

    听着《沉江》,孟丹灵用本嗓念侯方域的一句道白:“这纷纷乱世,怎能始终相依?倒是各人自便罢!”

    孟月泠听出他有些点自己的意思,幽幽接了句:“伤心当此日,会面是何年。侯方域既能重见李香君,我便也有再见她那日。”

    孟丹灵只能长叹一口气,不便多说。

    那时佩芷已经手头拮据了,宋碧珠略有学识,平日里她们俩轮番教女学生们读书认字,倒不必再招先生。薛诚得空还会来教基础的护理知识,也算是一门技能。可到底有一屋子的小姑娘等着吃饭,她们不得不另谋出路。

    宋碧珠擅女红,平日里帮人缝缝补补能对付些钱。佩芷本打算继续撰稿,可如今奉天的报馆都被日本人操纵着,她不愿做奴才文章,此计行不通。机缘巧合之下,那年春天她便下海唱戏了。

    余秀裳重新登台,奉天戏院张贴布告,缺了个唱配角的老生。佩芷的老生唱得其实还欠些火候,余秀裳慧眼识珠,或许也因为实在没什么竞争,就把她给选上了。平日里给她安排的戏码不多,佩芷除了赶戏以外还能在石萍女学照顾学生们,倒也两全其美。

    起初听说她叫石川,余秀裳便有些沉吟,直到一起搭了个把月的戏,余秀裳才迟钝地想起来:“我这人一向记性差,你真的叫石川么?不是艺名?当年在义务戏上,你是跟着孟静风一块儿的那位姜四小姐罢。”

    佩芷见他瞧出来了,便也不再隐瞒,坦率承认了。余秀裳端着个小紫砂壶,眼神里写着好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佩芷央他:“您能不能别告诉他我在奉天?”

    余秀裳深深望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能。早在奉天沦陷之前,他便给我写信了,告知我如果见到了你一定要告诉他,说你爱听戏……”

    佩芷露出无奈的笑:“告诉他又能如何,他铁定立马要来的,东北如今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我舍不得他冒这个险,您觉得呢?”

    余秀裳语塞,他确实认同佩芷所说。孟月泠心急,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他躲了日本人一个冬天,要不是为了早日恢复奉天的秩序,也不会放他出来登台。孟月泠要是送上了门,他不敢想后果如何。

    佩芷见他不言语便知道说得动他,又说:“眼下奉天已经不像去年那么戒严了,我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走。等我安顿好了我的那些学生,自然就回家了。”

    余秀裳觉得有道理,听信了佩芷的话,暂时没有告知孟月泠这一消息。

    后来常给他跨刀的那个老生私下里给日本人唱了堂会,他寻了个借口把人给赶走了,佩芷便开始给他跨刀。

    余秀裳赏识她,她也不肯让余秀裳失望,平日里空闲时愈发刻苦地钻研起戏艺来。过去孟月泠也夸赞过她有天资,唱腔上虽然还有雌音,加以练习就会逐渐减弱。

    可她的薄弱之处是打戏,佩芷一向要强,又开始学打戏,受过不少伤,见血的不见血的都有,常到薛诚那儿去看病,可不论再疼的时候也没哭过。

    好像当初一语成谶,她终于像孟月泠一样,把自己活得像个不会叫哭叫疼的小兔子。他们两只兔子一雄一雌,雄的端庄娴静、婉约明媚,雌的威风凛凛、英气十足,如今各散东西,再难相见。

    佩芷接连在东北度了两冬,她自小畏寒,冬日里极爱咳喘,但过去养尊处优,即便是和孟月泠一起搬到北平也没受过苦。出来的第一年在广东过冬,一点也没冻着,接着直接到了东北,骤然转寒,咳嗽加重了不少,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民国二十一年年尾,奉天降了一场大雪,宋碧珠跟小姑娘们在院子里打雪仗,佩芷在屋子里烤火看着,许久未曾动过那么活泛的玩心,穿上棉袄也出去加入了她们。

    没想到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咳得极狠,宋碧珠用帕子给她擦嘴,才在蜡烛下看到了血丝,像是咳出了血。连忙请了薛诚过来,说是烧到了肺,退了烧就好了。

    她许是肺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不适应东北严寒的天气,练打戏的时候又受过外伤,伤在了右肺处,赶上一场大病才咳得这么惨烈。

    有几个觉轻的小姑娘从隔壁屋子过来,围在佩芷身边小声说:“石先生,对不起。你快好起来罢,我们再不朝你砸雪球了。”

    宋碧珠把她们赶了回去继续睡觉,再凑到佩芷面前,发现她正用帕子掩着嘴咳,一边咳一边流眼泪。

    她跟宋碧珠说:“就是想不通,这么好的女孩,爹娘怎么舍得丢下她们……”

    宋碧珠一听她还在惦记着别人,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伸手却是帮佩芷拭泪水:“你快别管别人了,想想你自己。你说要回去的,这都又一年了,怎么还不回?我替你做主,等退了烧,你立刻回天津去,再不许来东北了。”

    佩芷摇了摇头:“放不下了,舍不得回去,等她们再大些,能养活自己……”

    薛诚断了药进来,宋碧珠接过,打断她:“别说了,吃药。”

    吃过药后她也睡不踏实,许是咳得磨人,胸闷且痛,她浑浑噩噩地喊着:“奶奶……奶奶……”

    宋碧珠背过头去哭,薛诚上前把她揽住,宋碧珠便埋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佩芷叫够了奶奶,又换了个人叫:“静风……我疼……”

    那一病佩芷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养到开春,戏班子开台了,她还能继续登台。天气越来越暖和,她不受寒的话,咳喘会减缓不少,只是少不了胸痛和咳痰。

    疼的时候像是针在钻心,佩芷便又开始抽烟,就像之前抽烟一样,借着一支烟的顺当能游移片刻,疼痛也能忽视掉些许。

    她独自站在后院,余秀裳依旧端着小紫砂茶壶,也点了支烟,凑到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