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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念漫漫鸿笺(1)

    孟月泠开始学戏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寻常的孩子六七岁便该开蒙,坐科七年,到他这个年纪的都快出科了。

    秦眠香则是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俞芳君,据说家里边还有个弟弟快吃不上饭了,俞芳君瞧她模样不错才买下的。

    秦眠香到俞家之后,便开始做粗使活计,俞芳君的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她真正开始学艺之前,挨师娘的打是常事。

    若论拜师学艺的时间先后,秦眠香应该算是孟月泠的师姐,孟月泠刚压腿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学跑圆场了,过去她没少拿这个来打趣孟月泠。

    俞芳君的那一批徒弟几乎都要叫孟月泠一声“师兄”,其实他一开始是靠着年纪才取胜的。

    孟月泠开蒙晚,但有天资,身子骨比大多数六岁开蒙的师弟师妹们都软,孟桂侬一门心思缅怀着他无缘吃戏饭的长子,一眼都不愿意多看幼子,俞芳君都说这是孟桂侬的损失。

    那时候孟月泠每天都要比其他人多压半个时辰的腿,也比其他人晚半个时辰上炕,俞芳君说这是让他把晚了别人的时间给补出来。

    孟月泠认为俞芳君讲话很有道理,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把师父视为更像父亲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俞芳君真心赏识他。

    孟月泠压腿的时候,往上加砖头加得最勤快的就是秦眠香,全因为她每次过去帮他多加两块砖,就能借机偷偷懒,少跑一圈圆场。

    后来孟月泠的筋骨舒展开了,也不用别人帮忙了,秦眠香还觉得很是可惜。

    孟月泠被孟桂侬抽脸那次,脸还没彻底消肿就又回了俞芳君那儿继续学唱腔了。

    每天吃过早饭,秦眠香把自己的那颗水煮蛋偷摸揣进口袋里,休息的时候剥开了皮给孟月泠滚脸,再在孟月泠满脸嫌弃和惊恐的眼神中把鸡蛋吃下去,她说这叫不糟蹋粮食。

    那时候俞家班所有的孩子日子都苦,学艺艰难,他们每天都是在同伴的哭声中度过的,久而久之师弟师妹们都学会了小声哭,因为一旦被俞芳君听到,保准要把他们全薅起来打通堂(一人犯错,全部挨打)。

    可除了孟月泠,他们都没见过外边的样子,只觉得虽然苦,但生活都是这样的,也就不算多苦了。

    那时候秦眠香喜欢缠着孟月泠让他给她讲外面的东西,时间一长孟月泠能讲的都讲完了,他一个小孩子见识也有限,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秦眠香说:“师兄,你要是不给我说这些,我怕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他们俞家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被你爹给送来学艺的,出科了就能走了。可我是师父买来的,跟那些到了年龄拜师学艺的不一样,照理说出科后前三年的包银要交给师父,可我不是,我一辈子都得替他赚钱,一个子儿都落不到自己手里……”

    孟月泠承诺她:“师兄给你赎身,你等我攒钱。”

    师兄妹俩一起坐在墙边,秦眠香靠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师兄,你说我们能成角儿吗?”

    孟月泠说:“我能,你未必。”

    秦眠香眉头一皱眉,坐直了问他:“凭什么你能?难道我真就要给你唱二路?”

    孟月泠说:“你现在偷的懒,将来都会来找你的。”

    秦眠香有些不耐烦:“你这话跟师父倒是一样。”

    孟月泠说:“师父有时候是错的,但这句话是对的。”

    “那我争取明儿个开始不偷懒了,这样说不定我也能成角儿。”

    “你最好明天还记得今晚说了什么。”

    记忆里那晚的最后,孟月泠把睡着了的秦眠香抱回炕上,俞家极尽苛待她,她瘦得可怜,倒真像她说得那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这儿了。

    她迷迷糊糊地还攥着孟月泠的衣裳,嘀咕道:“师兄,我等着你救我啊……”

    孟月泠从未忘记答应过她的话,出科后的头三年里,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一身新衣裳,省吃俭用,往返于戏园子和家里,

    前后脚出科的师弟师妹们都知道把钱花在刀刃儿上,给自己裁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然后去结交朋友,人情都换做了实实在在的座儿和钞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那年寒冬还是孟丹灵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

    孟月泠刚挂牌唱戏的那两年,其实并不卖座,北平爱听戏的行家和知名票友对他的评价都不大好。无外乎是说他不如孟桂侬,不仅不如孟桂侬,还不如当年还是童伶的孟丹灵,直说这梨园孟家要断在他手里。

    但他那时候一则是还没适应戏台,二则是没找对适合自己的路子。照理说作为孟桂侬的儿子,自然要继续走孟桂侬的路子,譬如孟丹灵当年还是童伶时颇有名气,便是传承发扬了孟桂侬的戏路。

    可孟桂侬的那套唱念做打的方式,孟月泠不仅不喜欢,也觉得不适合他,他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开辟自己的风格。

    那时一则年纪小,被台下的人批评得也有些受打击,唱得有些畏手畏脚,身上既有孟桂侬的影子,亦有自己的想法,后来回想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二则他那几年把赚钱看得太重了,少花了许多心思在精进技艺上,就是为了攒钱给秦眠香赎身。

    孟月泠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他要三年攒够给秦眠香赎身的钱。

    孟桂侬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当他看上秦眠香了,把她赎出来娶回家做媳妇。他自己赚钱娶妻,当爹的省心,自然乐意。

    可有一天,秦眠香突然告诉他,她要去上海了。

    上海有个叫陈万良的富商到北平来谈生意,恰巧在戏园子里看上了秦眠香,连捧了几天的场。陈万良临走前一晚问秦眠香愿不愿意跟他去上海,他肯出钱帮秦眠香赎身,秦眠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到了上海之后,陈万良养着她,看起来颇得意她,她甚至不用再继续唱戏了。

    可没出三个月,陈万良腻味了,就把她给抛弃了。

    孟月泠专程跑了一趟上海,帮她找了个新住处,没用得上的赎身钱倒正好用来租房子。

    秦眠香要跟陈万良走的时候他自然劝过,她也自然没听,如今吃亏倒算是长教训。且她终于知道要好好唱戏了,也不算全然的不值当。

    再之后,她又正经交往过一个灯具公司的小开,好景不长,很快便分开了。

    过程中她结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韩寿亭。韩寿亭不懂戏,但每天都去捧她的场,散了戏后雷打不动地送她回家,亦不越雷池半步……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直到如今。

    当年俞家班的那么些人,转眼来十年过去,只有他们师兄妹两个唱出名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名。

    孟月泠如今的风范,既不像孟桂侬,更不像俞芳君,放眼整个国内都是独一无二的,常有不出名的小戏子猫在台下池座儿偷他的戏,只不过偷不到精髓,空学了个皮相,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而已。

    而秦眠香的戏,细看起来还有些俞芳君的风范,但又并非全然照搬俞芳君的戏路。她又懂得因地制宜,海派的戏众更爱看身段,恰好弥补了她唱腔上的不足,秦眠香便也在动作和行头上花功夫,很是受上海戏迷拥簇。

    秦眠香卧在扮戏房的桌子上睡着了,猝然睁开眼醒了过来,发现身上又多披了件外套,想必是春喜给她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