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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痴心十

    普通人若侥幸一辈子无痛无伤,能够活到七老八十已属高寿,十分不易。何况白阖早年奔波流离,活在有今日没明日的绝境中,早积攒了一身的沉疴暗伤,本应壮年多伤难等老年,能够走到六十多的寿龄已经是在广陵福地仙山好生将养的结果。

    凡身俗躯,常年累月在广陵之内受着仙山福泽的蕴养,白阖到了六十多的年纪也只是两鬓稍染了些灰白,耳目清明腿脚灵便,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前一天他还从断尘缘下广陵去买了点应季的蔬果回来,断尘缘上下,他也只是稍微有点儿喘。第二天,他便在睡梦中离去了,无知无觉,走得没什么痛苦,算是万幸。

    只是伯容谦不能接受。

    他没办法理解,前一天还好好的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何就能一睡不醒了呢?

    伯容谦想,他若是受伤,那他可以寻来世间尽可用的仙草仙灵,他若是病痛,广陵丹凌峰上有的是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丹凌峰主宋成君也是当世难寻的圣手;他若是遇人毒手,伯容谦说什么也要报复回去,使尽手段竭尽所能,总要有人来承担他这心底的痛苦和愤怒。哪怕是他外出时遭遇了什么意外,伯容谦好歹能够骗骗自己。

    至少不必像现在,满腔难言,不知如何倾泻。他张了张嘴,也不只是要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将心欲呕。

    可他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寿终而已。

    伯容谦从未觉得‘寿终正寝’这四个字竟有这么折磨。

    时光对白阖分外留情,他几乎没怎么变过,很容易让伯容谦产生幻觉,总以为时间还没过去多少。事实上,对他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还以为,他们还会有很长的岁月。

    却不知岁月就戛然而止了。

    伯容谦若足够警惕,或有足够的小心,就应该明白,活在这世上的人都一样,谁不是好好的活着,就突然没了呢?他无法怨恨命数,因他第一次遇见白阖,便知他只是个凡俗之人。是他不自量力,非要将情爱托付。

    一连好几天,瑶月殿大门紧闭,广陵门人小心翼翼,不敢经过瑶月殿前,只颐天真人远远地看着,在门外时不时问一声,得了随便什么回话就离开。

    伯容谦最初和白阖在一起的时候也有想过,万一白阖离去了应当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得不出结果,他当时想,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白阖毕竟寿数有限,真有那一天也只好面对,现在且先过好当下每一天。

    等时间飞逝,伯容谦猛才意识到,竟会有白阖不在的这么一天也成‘当下’,他却说不出一声,‘无可奈何’,便不知如何度过了。

    伯容谦一时无法接受,千般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那只放在瑶月殿角落处的万象樽。

    万象樽以‘容纳’为道,是个概念性物品,已具备道果雏形,未必不能容纳‘生死’。白阖在将万象樽送给伯容谦,到他在殿内某处发现万象樽之前,有一段时间的空档已经达成了万象樽的容纳前提条件。

    伯容谦想,既然万象樽能容纳一镇的‘死气’强行塑造生机,那为什么又不能容纳一个人的生与死呢?

    然而结果并未能完全如他所愿。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道最基础的条律之一,古往今来以此为道者数不胜数,却最终无人能证,可知此道途多艰。万象樽的‘容纳’只初现了道果雏形,尚未圆满,死的气息和真正的‘死亡’是两个概念,凭万象樽之道,根本不可能容纳真正的生死。

    ——只容纳了一节时光内,白阖的灵魂。

    人死如灯灭,形容的是一截灯芯燃尽后火光无从依附,只好消散如烟的情形。肉身与灵魂的死与生类同,肉身寿尽,灵魂无从依凭,就被消磨干净,这个过程很有可能仅在一瞬间,人便彻底死亡。但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人的灵魂特别强大,消磨的过程就会相对缓慢,肉身寿终后,灵魂还会短暂的存在一段时间,但也只是相对缓慢,不会超过一天。灵魂单独存在的时间内,仅仅有意志存在,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感受,无法表达,也就是仅是‘知道’本身。

    躯壳是灵魂的保护壳和依凭,就好像头颅骨是大脑的保护壳,一个单独的大脑没法存在世间内,灵魂同样。

    而万象樽的‘容纳’为这个灵魂提供了依凭的外壳,万象樽虽不能阻止他的死亡,但在万象樽之内,这个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灵魂的损耗也被最大程度的缩减。不知万象樽的‘容纳’能够维持到几时,但可以知道的是,只要白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磨干净,‘白阖’就仍存在于这个世间。他仍在‘死’之中,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到达死的终点。

    ——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死亡。

    伯容谦捧着酒樽,看到杯底倒映着瑶月殿的一角旁,突然出现了很淡很淡的虚影,那个虚影只有浅浅的一层白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酒杯中的反光,只模糊能辨认得出是个人形。他将脸贴近酒樽,手盖着酒樽的杯口,大约是怕过往的风惊起涟漪打散了倒影,又想感受一下倒影中的温度。

    他十分珍重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把酒樽紧紧护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