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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同文九

    它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是在风雪之中。

    它面前的青年男子绒服厚装,面对面地看着它,贴得极近,仿佛两双眼睛彼此相对。青年男子眼神灰败,皮肤皲裂,嘴角的皮起得露出了血泡凝成痂,头发上覆着一层白霜,发根冷湿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极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才能勉强在这个山缝中藏身。一指的缝隙外,风雪声像马嘶鸣着咆哮。

    它试着挣动了一下,可周围没有任何反应回馈给它,它像是被局束在了一副画面里,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只能看着周围事情发生,只有冷风的气息凛冽得那么真实。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自己是什么状况,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一睁眼开始就和这个狼狈的青年四目相对,仿佛自己刚刚出生,却又感觉什么都懂了。

    青年的手掌划开了一个口子,血从口子中流出来落成一滴一滴的,带着地上的泥,沾得他前襟脏乱一片,他就着这点儿混着泥的血以指作笔,一横一数地往它身上划拉着什么。它看不清,只是那沾着血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划,它却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大抵初生灵智,像是幼娥破开羽茧,婴孩儿挤出产道,都得这么撕心裂肺地疼上这么一回。这带着血的手指在它身上留下了印记,它从这印记中留下的执念得到了生,它由此在这一只握紧着的手上睁开了‘眼’,得了灵智,知道了世间。

    也同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

    ——它是一张血写的遗书。

    或者说,它是一道写着遗书时凝聚下来的执念,无依无载,游荡的执念便落在了这最初的遗书上。青年独身一人被困于夜中的暴风雪,仅仅觅得一处雪岩中的裂痕夹缝生存。除了一件厚实衣裳,他身上几乎没带着什么东西,也幸好有这么一件稍能保暖的衣物他才能苟存一息。

    风雪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在茫茫大雪中,又不知如何寻觅方向。山穷水尽中写下了遗书,却不知能写些什么,寥寥几字,满是不甘心而凝聚的执念。

    没着没落的执念不过是个半成品,所以它懵懵懂懂的,在一片混沌中随波逐流,发生了什么就明白什么,不会思考,不会回忆,没有后路,也没有前尘。

    青年写下最后一笔,像是怀着极大的痛苦似的再次通读了一遍,巴掌大的巾帛只有区区五行字,只需一眼便看完。他看完却犹豫了许久,仍是没落下自己的款名,只把这遗书攥成一团,靠在自己的脸庞,像是想从自己失落的血气中再找回一些温度。

    遗书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只要青年落下自己的款名,他凝在世间的气也就散了,这本就奄奄一息的人即刻就会死去,只有这封遗书完完整整,执念脱离,真正成了完整的灵智,跳脱禁锢,从半成品彻底完成。

    遗书有些向往,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热切渴盼的情绪,可惜青年迟迟不落笔。

    遗书感觉靠在旁边的嘴角动了动,它听到了青年的声音,青年自言自语地像是在告诫自己:“我并非第一次困在死境,也并不是不甘心死,只是不甘心不曾活。”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的,有些秀气,若是只听声音掐了嗓子说话,会叫人莫辨雌雄。

    青年低着声音念叨了两遍,不知是鼓励还是催眠,总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遗书,青年的眼睛太过幽黑,懵懂的遗书灵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青年把遗书一卷,塞到怀里,遗书灵智只觉得周身迅速被一阵温暖包围,它毕竟初生,混混沌沌,有些支撑不住消散了意识,‘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周围一边昏黑,连风吹拂的声音也没有,死气沉沉的一片。它不分昼夜,不懂时间的流逝,也不知在这片昏黑里面待了多久,突然看到前方裂开了一条缝似的光芒,整个天地一片大亮。

    它能感觉到有一双手伸过来,把压在它身上的什么东西一点点撤掉,它感觉到浑身一阵轻减。

    还没等它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就听到小孩儿的声音响起,脆生生地问:“老师,这些旧衣裳怎么处理?”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人走了过来,然后那个熟悉的青年声音接着响起:“还能省些用,拆了整的布,再合做两件衣裳,剩下的边角能缝包裹。”

    小孩儿点点头,他们游历诸国,在当地停了一年多,正准备启程,带着的行李要丢减整合些,他正帮着老师一块儿整理行李。

    整到柜子的底下,小孩儿翻出了一件绒服的冬装,上面有些黑色泥一样的斑斑痕迹,看着狼狈了点儿,布料干净的少些了。小孩儿就问:“老师,这件冬装比较厚实,布料有些坏了,拆了里头的棉重新做装么?”

    青年一眼看过来,看到熟悉的衣装,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回忆,一下楞了,没回复小孩儿。

    小孩儿奇怪地望着他,催了一声:“老师?”

    “啊,这件,这件,”青年回应道,“拆了吧,棉和绒都是好的,顶用。”他接过那件冬装,找了把剪子,从胸口的边角细细地剪开一条缝。他伸进那条缝里摸了摸,竟摸出一张带着褐色污迹的巾帛来。

    漫长的黑夜,遗书终于见到天光大亮。

    “咦?”小弟子奇怪地凑上前,“里头还有东西?”他靠得近了才发现巾帛上褐色的痕迹并非脏污,而是沾着血写成的字。

    见到老师没有阻拦的意思,小弟子顺着他手上的巾帛读下去,一目几行,很快就读个精光。巴掌大的方寸,实在是没什么地方能写,最后也只剩自己生平如何,遭遇如何,为何写下了这些笔迹,千言万语,最后只汇聚成寥寥几字,甚至没有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