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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归途二

    怜天独没想到陆从生的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陆从生本身就够复杂了,复杂得怜天独都不愿去太过深究,结果从陆从生跳到琳琅如意的身上,陆从生有陆从生的苦衷,琳琅如意也有琳琅如意的苦衷。活在这世上蹒跚,总归谁都有难以言明的苦衷。大多人的苦衷缠缠绕绕在一块儿挤做一团乱麻,世事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理几件,一个人不得圆满,缠绕在乱麻中的所有人都难以奢求一个有始有终的结局。

    怜天独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加入了这苦衷大家庭中,去解救陆从生心心念念的如意姑娘去了。

    如意姑娘本就非池中之物,她在宫中卑微着身躯,心里有却有恨意和野心火一样在燃烧,她有仍在仕途、手握军权的父亲,也有勾动朝中龃龉的手段和狠心。一个明晦不分的朝廷,一群心怀各异的人,一个混乱世道的前期。她需要一点帮助,怜天独的到来只是加快了这个结局。

    琳琅如意生产那日,她为了以防万一,点了几个亲信混进宫中以保万全,宫外还有她的私兵随时等候命令。怜天独一早就知道她怀的这一胎是女孩儿,也一早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儿的命运,只是那个孩子软软地放进他怀中,一双湛蓝的眼睛忽然就睁开,直勾勾地看着他,小小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他不忍看,叫她睡了过去。

    只是他的放映机还在回放,看着这些既定的命数就觉得于心不忍,可能是移情,也可能是脑子不清醒,也可能是头一次见妇人生产,动了恻隐心,若有这样多的命数既定,天底下那么多一桩一件,谁问得过来呢?

    他不知哪里生出那么多的于心不忍。

    打算跟着武昭仪起事的人都知道陆从生是她的亲信,到边陲地只是为了联系李将军,他日若事成,此人必定是要回来重用的。可这些人再也没见过陆从生的身影,不知道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藏到了穷乡僻壤的深沟内,也不知某些知情的人在夜中入了土。

    但怜天独知情,那只握着他的小手松松紧紧,他的某些决定偏爱谁,就罔顾了谁的性命,无关他是仙或凡俗,无关他是否端坐命运上首。怜天独想起明灭说‘高高在上的神明,轻易决定了蝼蚁一生的爱恨’,这些蝼蚁一生戛然而止的命运啊,在她木然的眼光中,也寡淡了情绪。

    那些他从前游历时漠不关心的身影纷纷回头,无数双眼睛注目下,他落荒而逃,不敢回头。

    怜天独照看过很多小孩,但还是头一回像这样,从生命的最初就干涉她,给她影响,明白她的凡俗,看她一眼望得到头的命运,可能就像那些替代她而离去的人可能会拥有的人生,平凡且寡淡。除了他的恻隐,似乎没什么非要被拯救的意义。

    天下蝼蚁不分高贵,一样伶仃,又有几个非有拯救的意义呢?又或者说,又有几个特别的人上人,几个什么定义才配得上圆满的一生呢?

    是身份独一档?是世上的权重独一档?是仙缘仙骨独一档?还是什么,不可言说的命运给他放在特别的一档呢?

    梦也用天真且无辜的蓝眼睛望着他,怜天独看过去,只看到澄澈的一片,什么心思也不藏。

    那些埋在土中的枯骨连带她,显然都不属于这些特别的一档。蝼蚁彼此碾过,怜天独似乎听到有女人轻轻地嗤笑一声,笑他‘想得太多’。怜天独掏出酒樽看一看,杯面平静无波。

    和真人想要利用万象樽重现爱人的身影,怜天独并不想。明灭理智而清醒,她给自己决定了结局,并一条路一个人走了下去,她不在乎存活与否,她被万象樽截流的片刻,只是明灭向怜天独抛出的诱惑的缠枝。

    明灭不打算过来,却想叫怜天独过去。

    她笃定怜天独看着她,能看到自己。她笃定怜天独会受她的诱惑。

    梦也一日日长大,从正值靓丽年华的少女,到风姿绰约的妇人,到鹤发佝偻的老人,一生好像也就一瞬,眨眼就飘忽了过去。她得怜天独偏心,活到年岁很高,却终有寿尽之时。

    小姑娘在秋天的院中看着他,那双眼睛已经很浑浊了,手也打着颤,语速缓慢且迷糊,怜天独要仔细听才能听得懂。她劝慰他,她宽慰他,她像是新生儿那样,用那双泛着隐约蓝光的眼睛看着他,她无声且坚定,她告诉他,她要走了。

    他该放手。

    小姑娘问他来世,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那也不要紧,仿佛只是为了哄他。

    然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转身来道:“师父,下辈子见。”

    怜天独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直到小姑娘的坟前都长满了绚丽的山花,他才道:“下辈子见。”

    小姑娘并不是真的想要下辈子,只是怜天独重新落回尘埃中,得到了人的心。

    酒樽内的水波晃了晃,他好似出了幻觉,听到某个女声像是预料之内的笑声。

    和真人走了不要紧,须臾也属于死生下列的某一条道途,拆解的魂灵数量不够也不要紧,这世上发生过的事不能悔改,这世上还有无数散落在各地,埋葬在另一段时间中的无数缩影,藏在天道的碎片中。

    怜天独带着酒樽赴往各地,去寻找天道的碎片。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天道乖巧的傀儡,也不在需要填补伯容谦漏出来的空缺,他与旧法对阵,天道只想着要排斥他。排斥有关他多生出来的,在旧时间线中不曾出现,不曾影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