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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从李忻的营房到女营几乎穿过大半个军营,殷拂云腿上伤一直没有好好处理,此时疼得更加厉害,快到女营时有些撑不住,在一旁的石凳边坐下来歇脚。

    北境的春夜比南境冷许多,南境这个季节已经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而北境一阵夜风吹来还带着刺骨寒意。她裹紧衣裳,抬头望着寒月,一阵孤独与悲痛从心底漫上来。

    从今往后,她在世上便孤身一人了。

    而面对的却是成群的豺狼。

    坐了片刻,远处有巡夜士兵朝这边来,她起身拖着伤腿艰难回女营。踏进房舍,她再也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床。兰溪见她走路比出门时更困难,掀起裙裳,绷带上鲜红一片。

    转身端来温水拿来布带帮她处理,关心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殿下怎会还让你跳舞?难怪流这么多血。”

    殷拂云没有解释,坐起身道:“我自己来吧!”从兰溪手中接过布带。

    “明日我到军医那里求点药,你伤这么重,没药不行。”

    殷拂云道声谢。

    恰时门被推开,舞房领舞姑娘和另一姑娘走进来,两人均穿着舞衣,有说有笑,领舞姑娘手中还摆弄一枚扳指,大小样式似男人的物件。

    瞧见殷拂云她们有些意外,看到她腿上的伤,领舞姑娘笑着走过去打趣:“给郡王献舞这么卖力?可得郡王欢喜?”见殷拂云没有反应,以为自己之前猜测成真,更是幸灾乐祸,“伤这么重,莫不是遭了责罚?”

    另一姑娘跟着奚落:“责罚是轻,这腿看着恐怕要残了,以后跳什么舞,能站着就不错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腰肢身段,以后怕是要做浆洗烧火又累又脏的活了。”

    “到那时,莫说郡王了,就是普通的将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会落得被士兵们欺辱,那才可怜呢!”

    “说的正是啊,去年来的四娘不就是,最后受不了一头撞死,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一来顺顺没能给郡王献舞的气,二来也想吓唬这个京城来的娇小姐找点乐子。

    殷拂云冷冷瞥了眼她们未作声。兰溪替她打抱不平,对两人责怪:“以后是住一个屋的姐妹,能够相互帮衬的除了彼此还有谁?何苦说话这么难听?”

    这话说到两人心里去,沦落到此,无亲无故相依为命,都是可怜人,悻悻闭了嘴,各自收拾。殷拂云瞧着她们床铺,得知领舞姑娘叫白姝,另一位是姚瑶。

    兰溪见她一直不说话,当她是被白姝和姚瑶的话伤了心,过来安慰。

    “我只是太累了。”她解释,真的累了,身体累,心也累。躺下却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亲人的音容相貌。父亲的严肃教导,母亲的温柔疼爱,兄长们的呵护宠溺,妹妹一声声甜甜的“阿姐”……他们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脑海不断响起。

    不知不觉眼角湿润,她强忍了回去,忍得太痛,喘息不畅咳了几声。

    兰溪朝她望去,见不再咳便也吹灯睡去。

    殷拂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模糊听到了两遍更声,最后似乎还听到了野鸡叫。

    次日醒来时已近午时,房舍内只有兰溪,坐在矮桌边仔细缝补,听到她醒来声音,转头笑道:“我给你留了饭,还热着呢!”放下衣物起身出门,不一会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虽然粗茶淡饭,好歹量足。

    “快趁热吃。”转身又从一旁的线筐里拿出一瓶药,“待会给你伤口重新包扎。”

    殷拂云好几顿没吃东西,着实饿得很,饭菜一扫而光,兰溪在旁边看着既心疼又欣慰,能吃至少说明心情还是好的。

    刚用完饭,门前来了一人,身段修长,柳腰纤细,穿着不似营妓,有几分熟悉,像是昨日躲在墙角偷窥她之人。

    “桑姑娘。”兰溪唤了声,笑着起身上前接过对方手提木箱,将人迎进屋内。

    “桑姑娘是军中女医,”兰溪给她介绍,“平日姐妹们有什么病痛多会请桑姑娘医治,桑姑娘医术了得,菩萨心肠。”夸赞几句,连忙请桑姑娘坐下,奉上了一杯热水。

    殷拂云微微欠身一礼,桑姑娘望向她跛着的左腿,礼貌性笑着说:“清早兰娘跟我说屋内有姐妹受了伤,我这会儿得空就过来看看。”瞥了眼桌子上没有收拾走的碗碟和药瓶,“想必伤口还没有处理吧?”

    “还没有。”兰溪立即回答。

    “那我来吧!”

    “最好不过了,桑姑娘懂医又心细,处理伤势是行手。”转身去准备东西。

    殷拂云也想弄清楚桑姑娘今日的好意是不是出自真心,没有拒绝。

    昨夜草草处理的伤口经过一夜绷带上又渗出了血迹。桑姑娘经验足,手法熟练,虽然最后一层绷带黏着外翻的伤口,也没让她受什么罪,倒是让兰溪倒吸一口凉气。

    昨夜灯光昏暗伤口看不真切,此时在白日下看得分明,三寸长,皮肉外翻,深的地方几乎见骨。

    桑姑娘盯着伤口须臾,神情怜悯。她是大夫,一眼能看得出不是新伤,是旧伤反复撕裂,以致很难愈合,好在天寒又都及时处理,没有化脓溃烂,但伤口周围都已红肿,小腿粗了一圈。

    这得有多疼!这哪里是一个姑娘能够忍受的疼痛。

    见惯了将士们各种狰狞骇人的伤口,她还是不忍看这样的伤口,它好似一条巨大的毒虫吸附在原本白皙光洁的玉腿上,让人总想把它剔除。

    “忍着点。”她手上动作更加轻柔,不时抬头看一眼殷拂云,确定她能不能忍受。

    殷拂云一手抓着衣摆,一只手死死抠着桌沿,不一会儿麻沸散起了作用,缝合时没有想象那么疼,倒是桑姑娘因为紧张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待处理完伤口,桑姑娘好似经过了一场战斗,疲惫地跌坐在矮凳上。

    殷拂云放下裙摆起身施了一礼:“多谢桑姑娘。”

    “医者本分。”净手后抿了口热水问,“是刀伤?”

    “嗯!”她点点头。

    “怎么会有刀伤?”押解的官兵虐`待犯人不足为奇,棍棒鞭子加身也是常态,但不会动刀,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犯下这么重手。

    殷拂云笑笑未答,再次道谢。

    桑姑娘也识趣没再追问,那必是一次让她不愿启齿的遭遇。她收拾完药箱,临出门前叮嘱一句:“多休息,少走动,别再磕碰,更别沾水了。”

    关心并不像假装出来,但眼神中似乎又掺杂点什么,至少今日过来目的并不纯粹,殷拂云再次道谢,亲自将她送出房门。

    兰溪回头看殷拂云不禁眼中湿润,许久长长感叹:“你是遭了多少罪!”

    殷拂云抚了下腿,她不知道怎么去计算这半年来吃的苦受的罪,但她最后活下来了。

    兰溪收拾好桌子,端过线筐继续缝补。殷拂云仔细瞧了眼衣袍,并不是军中统一的军袍。这件质地上乘,做工精巧,细节处更是讲究,但边角处磨损不小,褪了色,应该有些年头。

    “哪位将军的?”

    “重骑营陈固将军的。”兰溪笑答。

    殷拂云虽未见过陈固却听过,祖上曾跟随□□皇帝打天下,定国封侯也是在册的,但是子孙不肖,慢慢没落,到了陈固这儿才捡起来,已远不及祖上。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一件战袍穿这么多年,想必是意义非常。能够将重要之物交给兰溪缝补,也不会是随意而为。

    “你手真巧,看不出任何针脚。”她不懂女工也不知道怎么去夸赞。

    兰溪也收回为对方刚刚难过的情绪,惭愧一笑:“以前跟师傅学过几年,算不得好,勉强看得过去。”

    这明显是谦逊的话,殷拂云觉得这是老师傅才有的手艺。

    两人聊着聊着,沉重心情渐渐散去,兰溪提到自己是两年前来到这儿,本来和白姝姚瑶一样是以舞姿悦人,去年病了一场后就不再跳了,因为针线比较好,就为军中将士们做些缝缝补补的事。

    对于以前的身份只字未提。

    她还说起永安郡王不喜舞乐,刚来军中就提议将营妓们迁出军营,奈何众将不同意,还因此与一些将领闹得不愉快。

    又说永安郡王善骑射,通兵法,去年秋一支白狄军来犯,他领八百骑兵追打到赤狐山,将三千敌军全部剿灭,自己拖着半条命回来,在府中养到年后才痊愈,回营方几日又去巡边。

    若不是兰溪多次提到“郡王”二字,殷拂云都要认为兰溪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曾经的李忻是一个标标准准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走马斗鸡遛鸟,吃喝玩乐样样行手,歌舞琴曲没他不会的,进花楼比进家门都频繁,文武骑射和他边都不沾。

    如今不喜舞乐,短短几年间改变如此之大,是当年自己的话对他打击太大了?

    兰溪和她聊了很多,她也借此对女营的情况大致了解。

    午后兰溪去给陈固将军送衣袍,殷拂云就搬着小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闭目冥想。不一会儿听到有急匆匆脚步声在身前停下,来人遮挡住大半日光。

    “殷姑娘快收拾跟我走吧!”是昨日那位六婶,态度温和,没了昨日盛气凌人。

    “去哪儿?”

    “自是去舞房准备,今晚还要去献舞。”

    “给郡王?”

    “那是你修来的福分。”

    面对一个不可捉摸且对自己有怨恨的人是哪门子福分?可就因为李忻现在性情古怪,她才不得不去。

    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女子,看她的神情既有害怕又有鄙夷嫌弃,相互私语议论。

    到了舞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低低声音:“刘兵头被赶去营外守夜真的是因为昨日得罪那个殷姑娘?”

    “不是因为她难道是因为王琇的死不成?咱们女营惨死的人那么多,你见过哪个兵头被处治的?”

    “不都说殿下对殷家大姑娘痛恨至极吗?”

    “真痛恨,昨日她还能好好的回来?今日还能够再被叫去?”

    “我看未必。”接话的是白姝,“昨夜我瞧了眼殷姑娘的腿,伤口吓人,缠了那么厚的布带血都渗透了,殿下根本没有怜香惜玉。”语气中含着不屑和幸灾乐祸,“殿下从不赏歌舞,她刚进营就被叫去了,说不定是为了慢慢折磨呢,那么大的恨,哪里能够轻易就报了!”

    “说得也有道理。”

    殷拂云走进舞房门时,姑娘们都禁了声,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到她跛着的腿上。

    “殿下是要赏舞还是真要折磨人?”昨日提水刷地的清瘦姑娘苏秀容嘀咕一声,身边人推了她一把,她识趣地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