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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捏(我)走呀们

    北戴河的冬天这么冷,风吹起来没完没了,新兵们还没有发冬衣,就天天窝在宿舍里学习条例条令,几个新兵早已经熟悉了许多,对部队也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一切行动听指挥”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就要挨罚。

    每天屋子里除了“嗡嗡”的念条令的声音,就是坐在床上“咯吱咯吱”地整理内务。新兵的被子跟面包一样的软,也很不听话,不象班长的被子,被子皮儿都快成黄色的了,薄薄的随意一整就成了豆腐块儿,往床上一摆,下面铺着白色的床单,要多么整洁就有多么整洁。在床上叠被子,有劲儿使不上,干脆全都拿到黑的发亮的水泥地板上用脚踩、用小板凳砸、用水捏出棱角。后来,有些新兵耍小聪明,跑到蔡各庄小卖部找老板买来照背子尺寸给锯好的三合板放进背子里。这么多年老板做这生意可多了,轻车熟路。有了板子撑着,到也有棱有角,几个新兵每天捏捏边角,早早的干别的去了。可是,被连长、排长检查到了,直接把被子掀到地上,排长会直接把被子扔进厕所。不仅要没收那几块三合板,还要在全连做检讨。开玩笑,叠被子是部队的一个光荣传统,更是细腻作风的养成。战场上,细节决定胜负。就象“三岁看大”的道理一样,一入伍必须要养成良好的习惯,不然你这被子都叠不好,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掀掉地上、扔进厕所的被子的几个新兵拾回来,老老实实地叠被子,再不敢造次。

    我们宿舍,最爱唠叨的就属那俩个北京兵了,天天听着他们掰呼才知道什么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的狗腿子”了。他们言谈举止流露着首都人的优越感,对我们几个来自陕西、山西和农村的新兵很有点瞧不起的味道,有时候还颐气指使,几个农村出来的新兵似乎也有点讨好他们的意思,我看不惯他们的造作,也懒得搭理他们,没事了就写写日记,很少参与几个新兵的谈天说地。不招惹别人,却总会有人来烦你。下铺的石磊瞅我上厕所的功夫,把藏在被子里面的日记本翻了出来,大声在宿舍念了起来:“1987年11月20号、星期五、晴,上午开大会,旅长冯永义参加。坐了两个多钟头,还要保持腰直,腿拢,所以把人累得要命,屁股酸痛,还不如训练好。旅长的话象裹脚布,又长、又软、毫无生气。我睡着了。下午连里又开了誓师大会,帮着石磊和班长写了很长时间的发言稿。真是绞尽脑汁,写出两份。给班长写的稿子,也因没有教师的味道,磕磕巴巴,把班长弄得下不了台,真对他不起……”刚进屋听到他们“哈哈”的笑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一下涨红起来。上高中时,有同学把我的箱子撬开,把里面妈妈炒的鸡蛋酱吃的干干净净,然后空瓶子很随意地扔在炕上,那股子怒气因为抓不到正主也只能咽进了肚子,今日之事就像昨日之景,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石磊面前,恨恨地从他手里抢下日记本,骂道:“你有毛病啊,你”,然后攥着拳头一付拼命三郎的样子,我的举动把所有人吓了一跳,石磊讪讪地笑了,躲到陆永发的一旁。忽然,我又觉得好没有意思,就坐在了位子上,不再说话。班里的新兵们谁也不再说话,气氛非常沉默……

    那以后,北京哥俩谁也不再招惹我,坐下来总是问我:“你父母是干什么的?”问多了,就给他们编编我们家的故事吧,很自豪地跟他们讲:“我爸是机修厂厂长,我妈是子弟校校长,我有一个姑姑在美国。”嚯,这身世是不是很利害?不过,入伍前妈妈从子弟校抽调到矿计生办、姑姑就在我们家闲待着呢,这噱头把他们和所有新兵都唬住了,其他人都比较听话,于是哥俩把矛头对向了□□兵。

    “哎,□□兵,你丫今天怎么走的齐步,又挨排长骂,你起来练练。”□□兵走路八字脚,永远和班里的其他人不在一个调上。□□兵很听话地站起来的,石磊轻声说:“齐步走,一二一”□□兵“啪啪”地走了两步,陆永发“啪”一大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你丫,走的啥。”□□兵用白眼珠子瞅着他,石磊又说:“看啥,再来”□□兵的后脑勺又被陆永发“啪”地刮了一下,□□兵的眼睛都要冒出了火。“嗯”班长的声音在紧闭的房门外响了一下,他在外面已经站了半天,几个新兵站着看热闹,听到班长的声音立马坐在小凳子上,□□兵本还站着,被石磊拽到了凳子上,□□心里直骂娘:“mb,看老子不收拾你”。

    □□兵今早挺高兴,轮到他值日,早早吃完饭便正二八经地迈着石磊纠正的齐步往宿舍走,路上看到了同村的二小,左右瞅瞅没有三班的人,便拉着他躲到操场东边的小树林点了颗烟,美美向高空吐出一根烟柱,对二小说:“二小,捏(我)们班的北京那个兵总欺负捏(我)”身高马大的二小一听:“咱们怕球过谁?揍球他一顿。”“等害(下)连,咱们唤上四宝、三流一起,打球他们一顿。”“行球们。”俩人吸完烟,把烟屁股狠狠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碎,一块儿摆臂齐步向那栋灰色的大楼走去。

    石磊的被子叠的漂亮,班长便让他管理起全班的被子。这小子得到班长重用,更神的不得了。今天瞅那个不顺眼,把被子给人家拆了,明天看不习惯这个,直接把人家的被掀到地上,把代理排长的那一套学的有声有色。代理排长来检查,几乎没有一个是好好在床上待着的,象鬼子进村扫荡了一样,一排所有新兵的被子全都趴在地上,有的直接扔到楼下,搞的大家心慌慌的。石磊这小子也这样,新兵们生怕报告给班长留下不好的印象,都乖乖的,没人敢哼声。□□兵脸上挂着笑意推门进了房间,第一眼就感觉到哪儿不对,那个瘦瘦的细条儿北京兵像班长似的靠在窗户边的桌子上,抱着臂膀眯着眼瞧着他,他举目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我的被子哪?“排长给你扔厕所了。”石磊的北京腔响了,□□兵心里那个憋屈啊,转身向不远处的厕所跑。跑进厕所一看,还好被子没有扔进小便池子和蹲坑里,只是扔到了还算干燥的地板上,他紧忙上前翻了翻抱了起来。楼道里还算清静,大部分新兵还没回来,他抱着被子跑进了屋子。石磊一看:“哎,我说你丫挺的,臭不臭啊。”□□兵把被子往床上一扔,也说了句:“你丫挺的。”这几天,我们哥几个都记住了北京兵的口头禅“你丫挺的。”石磊一愣:“咦,你丫反了你啊。”上来扯着了低矮的□□兵衣领,石磊扯扒了几下竟然没有扒拉的动,反到被□□兵顶到了床架上动弹不得,横眉冷对地僵持着。忽然,□□兵“哎呀”一声扯下了石磊上衣的全部扣子重重摔倒在光光的水泥地板上,几个棕色的扣子也紧跟着“啪、啪”地掉落下来,钻进了床铺、桌子下面,他“哎呀哎呀”地来回滚动起来。这是吃饭回来刚进门的陆永发,看到石磊被□□兵死死顶在床铺的铁架子上动弹不的,便从后面狠狠一脚踹到了□□兵的腰上,石磊也疯了一样又上去跺了几脚,一同回来的新兵们一窝蜂挤进来,这个抱石磊,那个拉陆永发,三班的咋呼声、打骂声惊动了一层楼,外面立马围了一堆看热闹的新兵。古军峰一看这架式,撒腿就往外跑,挤出人群窜下楼跑向饭堂,看到几个新兵班长晃晃悠悠地过来,他对班长说:“班、班长,打架了”班长吓了一跳:“打架了,谁打架了?”“不知道,都是咱们班的。”几个班长一听,快速跑向了宿舍楼,古军峰一愣:“这班长们,跑的咋这快?”然后,也急急地往回跑。

    □□兵还躺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着,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不少,也不来回滚动了。“妈的,都给老子滚回去”只听外面一顿“噼里啪啦”声,瞬间,挤在外面看热闹的人跑的没了踪影,我们几个还抱着大个了陆永发和瘦条的石磊,班长一进屋,脸色黑里透着白,尖着嗓子喊道:“干什么你们,都他妈的撒开手。”几个人都放开了他俩,他俩也不嚷嚷了,□□兵的声音也消失了。班长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脑顶的头皮一阵发麻“tm的,坏事了。”他看几个新兵都松开了撕扯的手,赶紧走向□□兵。□□兵又“哎呀哎呀”起来,其他班的几个班长也过来了,他们班的新兵没有参与,都松了口气。几个班长问了问情况,也不知所以,便帮着把□□兵抬到陆永发的床上,有点山西口味儿的二班阮班长很有经验,按着□□兵的肚子四肢一通问,□□兵用手指了指后腰,阮班长又轻轻按了按,他又“哎呀”一声,阮班长又问“能不能坐起来?”便扶着他,还好能坐起来,没有骨折,只是踹的劲大了点,没啥大碍。几个班长看看没什么事,便都离开了。班长憋了一肚子火儿:“你们都站好了”几个人赶紧站到了班长的右手边,□□兵躺在床上。这次班长,很规矩地站在那儿,也没有靠在桌子边,声音很严厉地说:“你们几个怎么这么不省心,说说,咋回事?”我们几个人看看石磊,看看陆永发,确实不知道咋回事。

    到了晚上,□□兵美美地睡了一觉,才告诉班长前因后果。还好,事情不大,没有闹到连部,班长让石磊、陆永发在班务会作了检讨,撤了他管理大家内务的“职务”,由我开始管理。

    □□兵心里却早起了波澜。

    过了没两天,一排在深夜搞了一次紧急集合,他最后一个跑出宿舍楼,又被排长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心里那个气啊:你们tm的就会踢人啊。等他抱着散了架的被子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宿舍,他的心也散架了,带着浑身的臭汗味儿躺在床上,暗想:mb,老子不干了,还等什么下连?走呀们。

    凌晨一点,满屋子汗味儿、脚臭丫子味儿,还有阵阵的鼾声,窗户外面连风也没有,天上的星星也很亮。他悄悄下了“咯吱咯吱”的铁床,盯看圈着身子的大个子,估计晚上跑的太累了,睡的跟死猪一样。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把他从外面小卖部买来的水果刀揣进了衣兜:mb,算球了,爷走呀们。他悄悄溜出了新兵宿舍楼,沿着冬青树丛轻手轻脚地到了营院大门。在哪儿,他前几天早看好了地形,离大门不远处的围墙角下有一条用石块砌成凹形的水沟,几根铁栅栏与外界隔离起来,他估算了一下,以他瘦小的身材完全可以穿过那些铁栅栏。夜色很深了,一丝的冷风都没有,只有大门两侧的路灯把周边照的雪亮雪亮,一个穿着毛皮大衣、裹着棉帽的哨兵在紧闭的大门内侧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使劲地跺跺脚发出“嘭嘭”的响声,响声传出去好远,隐隐还能听到夜色里“嘭嘭”的回音。□□兵的心脏随着“嘭嘭”的声音也在“嘭嘭”地乱跳,几乎快要爆炸了。忽然,哨兵停下了脚步看向这里,他吓了一跳,头上的冷汗一下冒了出来,紧忙往地上一爬就势滚进沟底的阴影处,还好哨兵并没有走过来,他开始慢慢地爬向铁栅栏处。哨兵又发出“嘭嘭”的跺脚声,□□兵紧贴沟底大气不敢出,更感觉不到冷气在身体里的窜动,其实手脚早就冰的发麻。“悉悉索索”爬动的声音又引起哨兵的注意,“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嗖嗖”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几股子冷风,扑向了哨兵,哨兵停下了脚步,一看是那股风吹着没有扫尽的树叶迎风飞舞,便又折身回到大门旁边绿色的木头岗亭附近溜达。□□兵心道:天助我也诶。哧溜哧溜爬的更快了,来到铁栅栏处,蹲起身子,一侧身就从中间两根铁栅之间钻了出去,然后又爬出好几百米,不管不顾地站起身跑向黑夜,那股风似乎很有灵性追着他跑出好远。他跑的就要虚脱了,身上的绒衣绒裤也湿透了,脚痛的很,他停下来弯身拍拍腿。突然,“呜呜”两声火车汽笛声从传来,他抬起头来,远处天空已经升起了红色的亮点,火车就在附近了,他咬着牙:mb,要不是你们欺负我,我才不跑呢。家里连白面每每(馒头)都吃不上,mb来的。然后,挺直了身子,迈动着八字步“啪啪”地向火车鸣笛的地方跑去。

    他躲避着早起的行人和车站的工作人员,站在了一列拉满黑煤的火车下,他又挠头了,这是不是开往山西的煤车?他知道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可是……天渐渐亮了起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爬上去再说。火车“呜呜”又拉了两下笛,缓缓地开动起来。他爬在煤堆上透过车厢挡板的缝隙看着手持信号灯渐渐变小的铁路工人,“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刚刚身上还是热烘烘的,火车这一开动起来,细煤渣、细凉风便像刀子一样一阵一阵绫迟着他,“阿嚏、阿嚏”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圈着身子打量着这节长长的装满黑煤的车皮,除了煤还是煤。咦,这是啥,他看到一块叠成愣角黑乎乎的东西,这让他想起了他的被子和新兵连那哥几个,有点后悔了。

    火车“咣咣铛铛”地走着,天更冷了,□□兵两条青鼻涕流了下来,又不落下来,似乎冻住了,他现在急需要取暖,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朝那块方方正正的东西爬去,噢,是一块厚厚的苫布,他又瞅了瞅周围,只有用来堵塞挡板缝隙的稻草,他便使劲从上面抽出了两把稻草,埋在上面的煤渣瞬间飞舞起来,弄了满身满脸,“咳咳”被呛着咳嗽起来,他把两把稻草摊开铺在煤上,又费劲把冰冷的苫布往身上拉了拉挡着风,爬在了下面……

    “哎哟,妈呀,这儿咋还有个人?”几个卸煤的工人忽然被下面爬着的一个人吓了一大跳,赶紧扔了苫布。一个胆子大的工人,抓起一把铁锹捅了捅像死人似的那个人。尖尖的铁锹头扎痛了□□兵,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摆了摆头,感觉绿色的解放帽抖落下不少的煤粒,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有点迷糊。“哎,不是死人,还活着呢。”他听到人的讲话声音,冰冷麻木酸痛的神经开始有了点感觉,便翻过身子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像碳一样黑的工人,他们白白的牙齿让他永远记忆下来,工人看他迷迷瞪瞪,断定他是一个“精神病”,有人便跑到站里告诉了站长,他被几个工人几乎是抬到了车下,他的腿肚子都在转着筋,站都站不稳,双手抱着又坐到了地上。站长带着公安的几个人过来,看他浑身黑不溜秋,哆哆嗦嗦、鼻孔下挂着两根亮亮的鼻涕柱,一副可怜样儿。穿着一身绿色、袖口带黄边的中年警察大着嗓门问他:“喂,你叫啥名字?你是哪儿人?干什么的?怎么跑到这儿了?”一连串的问题,□□兵的嘴唇都在哆嗦,“捏(我)、捏(我)”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中年警察上来摸了摸他衣兜,掏出了那把水果刀,又问道:“这是你的吗?”他点了点头,看他冷成这样,又问道:“你能走吗?跟我到派出所去。”这次,他听的比较明白,又点了点头,哈腰低着头蹒跚地跟着站长他们向站里走去。天已经大亮,一些等火车的乘客们好奇地盯着他看,忽然□□兵感觉到很丢人,前两天自己还是戴着红花上的火车呢,想到这儿他的头低的更低了。进了派出所,站长与那个问话的中年民警低声嘀咕几句,看了他一眼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