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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你不讲理!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射出影影绰绰的黑影,似鬼魅张牙舞爪,又似生魂限于泥沼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苏湛在楚凌昭的带领下穿过牢房,偶有冷风刮过,带来满面腥腐之气,苏湛揪着袖子捂住唇鼻,紧紧跟在楚凌昭身后,却又不敢抱楚凌昭的腿。

    绕过几道弯,终于到了目的地,狱卒放下灯笼从腰上取下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钥匙很多,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惊悚。

    这一间牢房与别处不同,牢房四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严严实实的石壁,只留了一扇小门,仅供一人通行。

    狱卒推开牢门,牢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响,苏湛紧紧贴着楚凌昭的腿站着,透过缝隙隐约看见墙上有一个狰狞的庞大异常的黑影,不由得惊呼出声。

    “啊!”

    苏湛叫着下意识的转身撒腿就跑,刚跑了两步,被楚凌昭揪住后衣领拎起来抱进怀里。

    这是九五之尊的怀抱,连刚出世的小皇子都还未曾享此殊荣,苏湛却一点没觉得受宠若惊,只紧紧抱住楚凌昭的脖子:“有怪物!”

    他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转瞬又害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事,将脑袋埋进楚凌昭的脖颈。

    楚凌昭轻轻拍了下他的背:“没有怪物。”说完抱着苏湛走进去。

    牢房里确实没有怪物,扈赫被人用铁链捆在十字形木桩上,高大海正在帮他处理伤口,鉴于他在校场上的凶残表现,没人敢把他放下来,所以伤口处理起来比陆戟的要麻烦一些,有些地方的小伤根本处理不到。

    扈赫伤得不比陆戟轻,陆戟的伤都是口子,血糊糊的,而他的伤都是内伤,主要是陆戟在场上对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赤手空拳,不见血,却也并不好受。

    高大海检查他胸膛的时候,就发现胸骨和肋骨有不同程度的断折,只能先用木板固定然后再想办法复位,只是这期间呼吸时,胸腔都会很痛。

    扈赫却也和陆戟一样,好似感觉不到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自进了天牢,扈赫就一直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哪怕高大海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没用的废话,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楚凌昭抱着苏湛进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苏湛那一声惊呼,眼珠轻轻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刚刚在校场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现在不需要再多看。

    “案犯情况如何?”

    楚凌昭轻声问,把苏湛放下,苏湛认出扈赫是之前在校场和陆戟对打的人,心里又气又害怕,抱着楚凌昭的脖子不肯撒手,楚凌昭想把他拉下来,苏湛哭嚎出声:“爹爹骗我!我不要看见他,他不是我舅舅!呜呜呜……”

    他不是我舅舅!

    这只是苏湛害怕时一句无心的童言,却像一把利刃死死的戳进扈赫的心脏,还伴随着苏湛的哭声狠狠搅弄了一番。

    苏湛还小,从没见过娘亲和舅舅曾经有多期盼他的降生,有多爱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还小,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多离奇曲折,这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

    脑子迟缓的运作着,扈赫费力的抬头,掀眸透过杂乱的头发看向苏湛,声音沙哑着一字一句道:“对,我不是你舅舅!你爹是个大骗子是个混蛋!”

    “我爹才不是骗子和混蛋!你才是!”

    苏湛想也不想,扭头大声反驳,胖乎乎的小手捏成拳,泪蒙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和扈赫对视。

    这个距离角度,和远远地从观看台看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

    扈赫可以更加清晰的看清苏湛的长相,可以看见他倔强的小脸和不屈的眉眼,他这性子和阿漓当年被他欺负得哭起来一模一样。

    更多更尖锐的话堵在喉咙,化为无形的刀刃将一切都削得支离破碎。

    扈赫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苏湛。

    苏湛反驳完,整个人便僵住了,他看见扈赫布满血丝的那只眼,更看见另外一只空荡荡的眼眶。

    被头发遮掩的脸上布满了狰狞扭曲的伤,像个活生生的怪物,现在这个怪物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苏湛一动也不敢动,连哭都忘了,小肩膀不停地颤抖着,他很害怕,很想爹爹。

    高大海犹豫地看了楚凌昭一眼,胖乎乎的脸上写了几个大字:情况很不好!

    “跟朕出来!”

    楚凌昭命令,知道他不想在苏湛面前说这些。

    听见楚凌昭要走,苏湛立刻转身想跟上,被楚凌昭冷冷的眼神制住:“你留下!”

    这个时候他是杀伐决断的帝王,哪怕面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也不会有过多的怜悯。

    苏湛瘪瘪嘴,眼泪堆在眼角,想哭又不敢哭。

    高大海忙不迭的拎着药箱往外走,从苏湛身边路过的时候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别怕,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你可以打他踢他骂他,为你爹爹报仇!”说完还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苏湛:“……”

    你这个胖老头子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苏湛眼泪汪汪的瞪着高大海,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牢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

    屋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一个被捆着的怪物。

    苏湛站在原地没动,垂下眸子也不敢再看扈赫,不知道站了多久,苏湛腿酸了,他悄悄掀眸看了扈赫一眼,见他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心里又怕又恼,又坚持站了一会儿,他实在撑不住了,咬咬牙,一股作气跑到牢门边紧贴着牢门坐下。

    扈赫的眼睛随着他的移动转向牢门,目光灼热且存在感极强,苏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你……你不许看我!”

    他怕得很,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底气,只会惹人发笑。

    扈赫没笑,他用目光取代指尖一寸寸描摹苏湛的小脸,想将他的样子全部刻进心里。

    这样的目光其实是没有攻击性的,苏湛虽然害怕,却也察觉得出来,但他不想让扈赫看,抱住膝盖就把脑袋埋进腿弯。

    他本来就小,这样一来看上去就更小了,小小的一团缩在牢房门边,弱小又无助,可怜极了。

    扈赫知道楚凌昭是故意把苏湛留在这里的,也知道楚凌昭的意图,可看见苏湛小小一只缩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想和苏湛说说话。

    然而一开口,却并不是什么好话:“喂,你爹是不是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苏湛果然立刻抬头反驳,红彤彤的眼睛努力瞪大,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气势,想了想又道:“我不叫喂,我有名字,我叫苏湛!”

    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被人一激,便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扈赫眸子微闪,想起多年前某日那个娇娇软软的女子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在高高的书架前哀嚎,取名字好难,他抬手随意一指,指着那个‘湛’字平静无波的开口:“就叫陆湛吧,与阿漓一样都带着水,性子必然温柔,且湛有干净纯粹之意,让他一生干干净净无忧无虑也好。”

    “兄长好厉害!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我们的孩子名字定下来了!”

    女子崇拜的欢呼,雀跃着离开,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笑起。

    其实那个字,并非他不经意的一指,而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筛选才做下的定夺。

    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名字竟沿用至今。

    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扈赫掀眸看向苏湛:“你父亲姓陆,你为何改了苏姓?”

    苏湛皱眉,有些纠结,虽然爹爹说这个人是舅舅,他问什么就可以答什么,可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万一他告诉那个胡人王上做坏事怎么办?

    苏湛的迟疑全被扈赫看在眼里,他想起之前在校场之上被丢过来那个木牌,木牌上的女子叫苏梨,似乎是陆戟的新欢。

    思及此,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竟然随了那个女人的姓!”扈赫笃定的说,语气对苏梨很是不屑。

    苏湛两颊气得鼓起来,他站起来,实在没忍住,冲到扈赫面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打伤我爹爹又咒我爹爹死,现在还看不起我娘亲,你凭什么?我娘亲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许这样说她!”

    苏湛气得不喘气的说了一通话,两手叉腰,对苏梨的维护之意显露无疑。

    扈赫的心脏越发的疼起来,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个女人不是你娘亲!”

    你娘亲的确很好,但不是那个女人!

    扈赫几乎是吼出这句话来的,他很生气,怒火灼烧让他本能的挣了挣,将捆着他的铁链挣得哗啦作响。

    苏湛吓得后退两步,小脸有些发白。

    他记得陆戟是不让他叫苏梨娘亲的,也知道自己的娘亲叫顾漓,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女子,刚刚陆戟也跟他解释过,舅舅就是他亲生娘亲的兄长。

    他说错话了。

    苏湛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觉得眼前这个怪物是坏人,他不想向坏人低头。

    咬咬唇,苏湛大声反驳:“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娘亲,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说话是什么声音,只有苏姨陪着我,苏姨对我很好,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娘亲,谁也不许欺负她!”

    你没见过你娘亲,是因为她为了保护你,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

    她生得极好看,说话温柔又轻灵,任谁见了她都会喜欢她的。

    她才是你娘亲!

    她才是你应该大声维护,不容任何人欺负的人!

    扈赫在心底反驳,然而干涸的唇嗫嚅了两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她娘亲为了他都承受了什么?

    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如果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后,还是觉得那个叫苏梨的女子更好该怎么办呢?

    阿漓,如果你在天有灵,听见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你会难过吗?

    这就是陆戟教出来的好儿子!

    心脏痛得几乎要炸裂,扈赫又垂下头去,他没再看苏湛,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反正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要维护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听得苏湛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他想再说点什么,扈赫突然轻咳一声,竟是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来!

    扈赫咳得停不下来,像是陡然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再也支撑不住这具残躯。

    苏湛的心一点点揪起来,他还小,对扈赫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如今见他咳成这样,心里还是渐渐生出两分不忍:“你……你怎么了?”

    扈赫不想再和苏湛说话,趁着咳嗽的间隙吼了一句:“滚!”

    吼完,又是剧烈得好像要将肺腑咳出来的咳嗽。

    苏湛这个时候也看出来他确实不会伤人了,没那么害怕了,壮着胆子道:“是……是你先说我娘……苏姨不好的!”

    苏湛还想叫娘亲,想到扈赫刚刚的激动,硬生生改了口。

    扈赫仍是不理他,苏湛有些生气,又朝扈赫走近了一点,闷闷道:“你不能这样不讲理,本来就是你做得不对,你不说苏姨不好,我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爹说我娘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还让路过商队里的书生画了一幅我娘的画像,但是他说那个书生笔墨不佳,没有画出我娘千分之一的美。”

    扈赫终于止了咳,他想他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孩子怎么还会天真到要和他讲道理?果然是随了陆戟的性子。

    “我娘很漂亮,人也很好,这些我爹都跟我讲过的,他还说我有个很厉害的舅舅,比他还要厉害很多,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我爹,舅舅比他还厉害,我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有一个是你这样。”

    苏梨看着扈赫说,到底是在边关长大的,他的承受能力比一般孩子要强很多,至少现在已经能够从容不迫的和扈赫说话。

    扈赫瞧着他,依旧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是你舅舅!”

    “我爹不会骗我的。”

    苏湛笃定的说,陆戟不会骗他,那就说明他其实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舅舅,只是他不肯接受而已。

    扈赫没再开口,牢房里安静下来,一大一小对视着,莫名生出两分温馨的暖意。

    过了一会儿,还是苏湛主动开口。

    “舅……舅?”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语气带着不确定和生疏艰涩。

    扈赫垂眸,连脑袋也垂了下去,不回应苏湛,也不愿与他对视。

    “舅舅!”

    苏湛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更干脆,声音也更响亮坚定。

    他很确定,这个人是他舅舅。

    扈赫的肩膀抖了一下,刚刚还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却根本无法掩盖心底的翻涌的战栗的难堪。

    他被锁链捆在木架上,是最杀孽深重的重刑犯,可一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用最纯净无辜的声音喊他舅舅。

    他喊的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的剔除他身上的腐肉,一点点露出被仇恨扭曲腐化的骨脊,让那被束缚折磨的灵魂得以重见天日,却又再经不起日光的照耀。

    他想缩成一团,回到那污浊不堪的沼泽,也不愿在这里面对这个孩子。

    “呵呵!”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冷嘲,对陆戟,也是对他自己。

    陆戟这一招用得太狠,比他狠太多了。

    在苏湛面前,他所有的防御都不堪一击!

    “舅舅,我刚刚说错话了,我很想念娘亲的,爹说你画得一手好丹青,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再看见娘亲的人了,你帮阿湛画一幅娘亲的肖像吧!”

    苏湛说着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抓扈赫的裤腿。

    他的手胖乎乎白嫩嫩,一点点探过来,泄出内心的紧张和小心思。

    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扈赫冷冷开口:“这是陆戟教你说的吧?”

    “……”

    “以为画一幅画就能让我开口了?他是觉得我不会用毛笔来杀人吗?还是有自信我不会对你下手?”

    扈赫很自负,也有自负的资本,只要他想,其实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把苏湛杀死,毕竟他这样小,又这样脆弱。

    苏湛被他威胁的语气吓了一下,然后出乎扈赫的意料,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舅舅!你吓到我了!阿湛刚刚都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这样,爹说以后让我给你养老,你眼神不好了,我不会嫌弃你的,如果可以,我还会想办法找人给你说个媳妇儿,我们一起去边关把娘的尸骨迁回京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好吗?”

    扈赫:“……”

    陆戟你他妈都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舅舅!你别傲娇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的,你之前跟爹打架的时候,我喊了一声,你不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对爹手下留情了吗?现在你再帮我画一张我娘的画像也没什么的,等我见过我娘以后,我就知道她有多漂亮了,我以后会告诉别人,我娘特别好看,比苏姨还好看!”

    扈赫没跟苏湛相处过,不过就这会儿苏湛抱着他的腿说的这两大段话他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有多鬼精,小心眼儿不知道比旁人多了多少。

    “你跟谁学的这些旁门左道?”

    扈赫问,语气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松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