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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怒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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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发银髯的大掌柜老将黄忠一样大踏步在前边走,强娃、世锁、青兰、玉凤虎着脸护围着大掌柜,吴宝山一家铁着脸、气呼呼的紧紧跟在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多,前呼后拥,摩拳擦掌,迎着西斜的太阳,朝着血淋淋的碾麦场!日你娘,日本鬼子,你叫我们死,我们也不能让你好好活!行进中,人们不时从近旁的树上折断树枝,攥在手里,作为武器。走了两箭之地,大掌柜回头一望,枕头岭下只剩下十来个人。大掌柜停住了步,等大伙都涌到跟前时,大声说:“十岁以下的娃娃留下,我们皂角岭不能绝了种!”

    人群中有人说,枕头岭下还有三家没下来,他们三家留下来就行啦。

    大掌柜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皂角岭只留下那些软蛋,皂角岭还是皂角岭吗?吴、李、周、柴四姓,每姓留一个老人,招呼好本族的娃娃们,万一我们回不来了,你们带着这些娃娃投亲寻友,一定要给咱皂角岭留个后!”

    说毕,正准备扭头开步,又瞅见两个抱着吃奶娃娃的媳妇夹杂在人群中,一边仰着脸听他说话,一边拍着怀中的婴儿,大掌柜禁不住流下泪来,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孩子不满三岁的媳妇,你们也都留下来吧,护好咱皂角岭的根!”

    能看见碾麦场了,却看不到人尸了,浮现在人们目光中的是一大片钢蓝色和深灰色的活泼的奓动着的羽毛,碾麦场被贪婪的乌鸦和凶残的老鹰覆盖了。

    “这些该死的乌鸦、老鹰,也来欺负人!”人们愤怒的话音刚落,人群中蹿出一群狗,箭一般地英勇地飞奔向碾麦场。贪婪的乌鸦只提防着老鹰,却不知突然成了狗的猎物,十几只乌鸦在钳子一般的狗嘴中做着毫无效果的挣扎,幸免遇难的乌鸦们像翻卷的乌云一哄而起,翻卷到十来米的高度后,又一簇簇的分散到碾麦场周围的麦田里和草丛中,忿忿不平地呱噪着,天空中飘扬着乱纷纷的钢蓝色羽毛。机警的老鹰,在狗们刚进入碾麦场那一瞬间,狗的姿态已映入它们幽黑的瞳孔,鹰脑几乎是同时做出判断:咱不是狗的对手!又几乎是同时向双翅发出指令:紧急起飞!它们在起飞时并没有忘记带走食物,一节节粉红色的人肠子、一团团滴血的心肝肺,或被叼在鹰嘴里或被抓在鹰爪中上了天,随着老鹰双翅的扇动在空中摇摇晃晃,鲜血淋漓,飘向老鹰的巢穴。老鹰将血淋淋的恐怖气氛播撒到千米高空。

    当人们赶到碾麦场时,英勇的群狗已将乌鸦、老鹰全部击溃,碾麦场上凄凉地散布着惨不忍睹的破碎的肢体、发黑的血液、乱纷纷的羽毛、嘤嘤嗡嗡的苍蝇。此时,李青兰看到了痛入骨髓的一幕:她家的大花狗比她早到父母身旁,用柔软的狗舌爱怜地舔着青兰父亲脸上的血,舔着舔着,觉得血液的味道好极啦,便将狗嘴伸进主人的肚腹内贪婪地咂吸起来,呱唧呱唧地吞噬起主人的内脏。气得浑身打颤的李青兰发疯般疾奔过去,挥起木棍向着狗头打去,青兰身后的几个伙伴也挥舞着棍子赶来。旁边的狗们见此阵仗,争先恐后地扑向大花狗,群起攻之,群口咬之,有两条狗挨了人的误打也毫无怨言,直到把大花狗完全彻底咬死才罢口。大获全胜的群狗,摇晃着高傲的狗尾巴,朝着人们咣咣咣地叫着,表达着自己旗帜鲜明的立场。

    人类、鸟类、昆虫类、犬类,在碾麦场上演绎了残酷无情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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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河流到卧虎山山尾下方的河道时,河床突然垂直下降三十多米,河水俯冲而下咆哮着落入深涧,形成瀑布。若站在瀑布下面的深涧仰头上望,瀑布似一条玉龙从天而降,故名飞龙瀑。

    满头大汗的本多与鬼子兵追到飞龙瀑,却不敢像河水那样俯冲而下了。本多拄着武士刀,踱到悬崖边弯腰往下看,峭壁如刀劈斧砍似的立陡,瀑布下落入涧后传上来的轰隆隆的声音夹杂着凉森森的水气,震耳骇目。别说是人,就是野羊和猴子也下不去。那个中国人,一定是从刚才路过的那条小径上了山!本多禁不住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中国人,狡猾狡猾的!又想到那个中国人武功那么强,那么有主见,一定是混在老百姓中间的中国军人。现在肯定逃远了,追不上了。背负着这样的结局,如何回去复命?龟田大队长脾气暴躁,攻打太原时一个小队长作战不力,浑身是伤败退下来,大队长嘿嘿嘿地冷笑着,向他的胸前又赏了一刀,小队长带着委屈惊悚的目光见了上帝。今天一个徒手中国人打死五名皇军,又逃之夭夭,还不把大队长气疯!

    “本多,去死吧!”龟田大队长暴跳如雷,抡圆了寒光闪闪的指挥刀,劈空砍了过来!——本多被头脑中出现的幻景惊得一屁股跌坐在河道里的岩石上,岩石上的一丛狼牙刺刺进了屁股也没感到疼。抬头上望,两岸高耸的陡壁上空的一线天上,被西斜的阳光染成了桔红色的云朵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云朵的嘲笑声在河道里嘹亮地回旋。即使不被大队长砍杀,也一定会被开除军籍,遣返回家,不仅自己从此抬不起头,家族的社会地位也要受到严重影响。狼崽子想起了万里之外的父亲。将光耀家族的痴望完全寄托在自己身上的父亲,哪里承受得住这个打击!狼崽子又想起了恩师藤田木三,“勇武可嘉,定成大器。”褒扬之词,言犹在耳。哪有脸面去见恩师?一股寒气从狼崽子的脚心窜到头顶,一贯挺得笔直的腰板一点点萎缩。

    “武士道,就是探索死亡之道,若不能致敌人于死地,就剖腹自尽!”

    昔日老师的训诫,如今成为耳边的丧钟。只有剖腹自尽,才能保住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死在自己刀下要比死在大队长刀下光彩。只有这一条路了!

    “我就这么结束了一生?”

    “是的,你已别无选择!”老师冷酷的回答。

    鬼子兵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用手掬着水喝,有的傻愣愣的站着或坐着,谁也想不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会剖腹自杀。只有本多的师弟山口驰男想到了。他与狼崽子同门学武四年,对其了如指掌,虽然亲热地叫着师兄,心中并不服气,常有嫉妒之心。杂树枝头的火燕与山雀叽叽啾啾唱着各自的歌儿,被鬼子惊扰而逃的蛤蟆们,有的躲进石罅里,有的趴伏在草棵子里,气得呼达呼达喘气,瞪着凸出的眼珠子怒视着河边的鬼子兵。

    扒下军帽,解开衣扣,袒露出胸腹,狼崽子抽出了武士刀,左手托着刀尖指向腹部,右手紧握刀柄。只要右手用力往下一按,剖腹自尽的流程便完成了,他的小命也就到了终点。——但是他的右手被山口驰男攥住了。不能让狼崽子死!狼崽子剖腹自尽了,性格暴躁的龟田大队长也一定会砍了自己。山口驰男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发出了非常恳切的声音:“师兄,你怎么能这样轻生?”

    狼崽子仰起脸,眼睛里滋出两滴可怜的泪珠:“难道让大队长砍了我?”

    “师兄,你一贯英明,怎么此时糊涂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大队长不仅不训斥你,还会嘉奖你哩!”

    狼崽子焦急地催促道:“师弟,快说!”

    山口说:“县城里已建了慰安所,正需要慰安妇。这个村的花姑娘大大的漂亮,我们抓几十个献给慰安所,龟田大队长一定会大大的高兴。然后,”山口用右手做了个杀人的动作,“把这个村的人统统的杀掉!我们向大队长汇报说,这个村是游击队巢穴,经过英勇战斗,将其统统的剿灭了,有五名皇军为天皇尽忠。——师兄,你看这样行不行?”

    狼崽子恍然大悟,又用拳头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这样笨,脑袋转不过弯来!还是师弟脑袋好使。狼崽子把自己险些剖腹自尽的下场全都归到二柱身上,牙齿咬得咯咯响,复仇的烈火在胸膛里呼呼燃烧。他重新挺起身来,挥舞着武士刀,对鬼子兵们咆哮:

    “残害皇军的那个家伙,肯定是个中国兵,这个村就是游击队的老窝,全村人统统的是皇军的敌人,统统的该杀!花姑娘的,留下,送到大队慰安所。这些中国女人,就应该让大日本皇军享用!”

    那个在碾麦场上就要jiān污李青兰的五大三粗的鬼子兵,yín笑着说:“小队长,花姑娘的,送到慰安所慢慢的,快快的,先让我们噻咕噻咕!”

    狼崽子望着这个鬼子兵yín邪的眼神,用更加yín邪的眼神回答:“大大的噻咕噻咕,快活快活的有!”

    狼崽子举起武士刀喊道:“天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效忠天皇,是日军激励士气最简单最有效的口号。即使是天皇拉下的屎,他们也觉得很香。

    三十多个鬼子兵都疯子般的跟着大声呐喊。

    树上的鸟儿惊得从枝叶间扑棱棱飞出来,有的窜到高空飞到很远的地方,有的落在附近的岩石上,绿豆似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山沟里来的这些两条腿的疯子。躲在石罅里和草棵子里的百余只蛤蟆一齐张开大嘴,“咕呱——咕呱——”大叫起来,不知是受到惊吓而叫,还是对鬼子们愤怒的抗议,抑或是要与东洋鬼子比一比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