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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铤而走险 白崇禧全师攻粤 四面楚歌 黄绍竑残局难收

    广东花县白泥圩。离此不远便是新街火车站,乘火车到广州市区大约一个钟头。

    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拂晓,密密麻麻的枪炮声骤然响起,夹杂着暴雨的哗哗声和军号的呜呜声,白泥圩西边的制高点大岭、中东岭、小岭,桂军黄旭初师正与粤军余汉谋旅、陈章甫旅、戴戟旅血战。当李、黄、白在容县黄绍竑老家决定反蒋时,他们三人做了如下分工:李宗仁到梧州就任“护党救国军”总司令,发表讨蒋檄文,然后到香港,在罗便臣道九十二号居住,积极联络北方冯、阎共同反蒋。此时,冯玉祥与蒋介石的矛盾已成水火,冯军主力开出潼关,蒋军则在偃师、登封、南阳一带布防。李宗仁欲与冯玉祥遥相呼应,以壮声势。军事上由白崇禧负责,以闪电战术奔袭广州,夺取广东,以军事上的胜利挽救政治上的失利。黄绍竑则遄返南宁,坐镇后方,筹措军费。

    却说白崇禧秘密集结桂军三个师,分左右两路入粤,暗中又与退居石龙一带的仍忠于李济深的军长徐景唐联络,欲师孙中山、李济深多次以东、西两路攻击广州之敌的战略,桂、徐两军同时夹击两陈。白崇禧到底是“小诸葛”,深谙孙子攻城与攻心之术。大军未发,他先派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去广州拜访二陈,声明湖南何键有侵桂之举,桂军将北上防堵何键的湘军,粤桂原是盟友,都应为援救李任公而联合,切不可以兵戎相见云云,以此松弛粤军的戒备。

    粤军将领余汉谋

    白崇禧对二陈的兵力部署做了精确的估计:陈济棠有三旅九团,加上一个独立团,共十个团。陈铭枢辖三旅九团。二陈总共不到二十个团,且分布东西两线,能直接用于和桂军作战的仅十个团。陈济棠把所部第一旅旅长余汉谋的部队摆在清远县,第二旅香翰屏部守芦苞、三水,第三旅陈章甫部驻广州北郊。很明显,陈济棠这三个旅是专门用来对付桂军的。陈济棠有三个旅十个团,白崇禧有三个师一个旅,共十六个团,自认有把握击溃陈济棠部,一举夺取广州。为了制造敌方将帅不和,白再施以攻心之计,秘密令人向陈济棠告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因与李、白是同学,正暗中与桂军联络倒陈……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白崇禧正要下达总攻击令,忽接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急电报告:湖南省主席何键已就任蒋介石委的第四路讨逆军总指挥,以周斓为第一纵队司令,由邵阳经武冈、龙胜直趋桂林;刘建绪为第二纵队司令,由衡阳经零陵、全州、兴安直取桂林;吴尚为第三纵队司令,由郴县经嘉禾、道县入桂趋阳朔。何键已到衡阳督师,湘军先遣支队司令陈光中已挺进至桂境黄沙河附近。桂北守军仅有何次三一团,众寡悬殊实难拒敌。

    湘军将领何健

    白崇禧闻报,即复电张任民“诱敌深入”四字,随派参谋赴桂林,向张面授“诱敌深入”之战法。白崇禧不怕陈济棠的粤军,也不怕何键的湘军,他最怕李明瑞率领的原第七军的两个师,这是桂军的精华。李明瑞、杨腾辉倒戈反桂后,第七军师长李朝芳、尹承纲两部已在宜昌一带被蒋军包围缴械。如李、杨回师广西,其兵力与黄绍竑的第十五军不相上下,两支桂军自相残杀,必将重演去年粤军李济深部与张发奎部在东江火并的悲惨局面。

    白崇禧从上海方面的消息得知,蒋介石已任李明瑞为广西编遣特派员,率第十五师和第五十七师由汉口分乘海轮十四艘东下,到南京补充弹药装备,然后经上海到广州,溯西江回广西夺取桂系的根据地。白崇禧必须在李、杨两师抵达广州之前,攻占广州,控制虎门,堵死李、杨进入珠江之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白崇禧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总攻击令,着黄旭初师长率本师及石化龙的独立团、韦造时独立营从梧州西江向三水直攻广州,白率伍廷飏、吕焕炎两师经怀集、广宁、四会、三水攻广州。白崇禧深知兵贵神速,以闪电战术奔袭入粤,短短几天时间,两路桂军便攻到广州北边的四会、清远两县,并在花县西北的芦苞上游十余里处的大塘强渡北江,击溃香翰屏旅的巫剑雄、张枚新两团,第三旅旅长陈章甫即调该旅黄质文团驰援,旋被桂军打垮。白崇禧左右开弓,将粤军各个击破,进占芦苞。白崇禧进军广东以来,连连获胜,粤军简直不堪一击。他倒有些纳闷起来,这些粤军本是第一师时代由邓铿和李济深一手训练出来的,向称能战。张发奎、黄琪翔的部队均很有战力斗,东江大战时,这些部队都曾与张、黄军血战过,为何今日这般不济?他忙命部下押来一被俘的粤军连长,一询问,才知道陈济棠中了白崇禧的离间之计,已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以通敌罪从琶江口押到广州软禁,任命李扬敬代理第一旅旅长之职。李扬敬不如余汉谋善战,余被拘走后,第一旅官兵多有不平,副旅长李振球,团长黄涛、叶肇、张达、赵濂都不服。黄涛公开抵制,说:“如果幄奇(余汉谋字幄奇)死,大家就一齐死!”因此粤军无心恋战。白崇禧听了大喜,即挥军大进,连续击败李扬敬指挥的第一旅,迫使粤军纷纷向花县的国泰、赤泥、白泥退却,一部已退到军田车站。白崇禧率军追击,将达白泥圩时,他站在路旁一个土坡上,对着正冒雨疾进的桂军官兵大呼:

    “弟兄们,过了白泥圩,前边不远就是新街车站了,到广州还有个把钟头的路程,加把劲,今天到广州开晚饭,我掏钱在陈塘南酒家请大家喝庆功酒,然后放假三天!”

    桂军官兵谁不想到广州发财享受,今听白老总许下此愿,奔跑的双腿快得如加了两只风火轮一般,自进入广东以来,粤军连吃败仗,更助长了他们今日必进广州之愿。曾国藩治兵曾有令部下“大索三日”之举,白老总虽治军素严,但今日也不得不把曾国藩的“旧饭”炒一炒以飨桂军官兵。

    “旭初兄,你师先占据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白崇禧虽然急于要进广州,但他并不轻敌盲进,向桂军官兵鼓了一番士气之后,他即对骑着一匹大黑马奔驰而来的第二师师长黄旭初命令道。

    “是!”黄旭初立即勒住马缰,用马鞭指着西边那三座高地,对部下的三位团长命令道,“一团抢占大岭,二团抢占中东岭,三团抢占小岭,独立团与独立营随师部在大岭与中东岭之间的小村庄。”

    黄旭初这些年奉命率他的桂军第二师长驻广东,在潮汕对贺龙、叶挺起义军作战和与张发奎、黄琪翔的第四军在东江、五华一带大战,随后移军粤北韶关。他本是个事事留心之人,长驻广东,他对广东的事便格外留心研究,每一处战略要地的地形、山川、河流、道路、村庄他都默记在心,因此他在广东行军作战从不用地图而可得心应手。现在白崇禧命令他抢占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他便能一口道出那三处高地的名字来,连善于用兵、精于地形研究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暗称奇。

    白泥虽是一个小圩镇,但地形上却是一个理想的战场,它西有大岭、中东岭和小岭三座高地,南有白泥河,易守难攻。白崇禧在追击粤军时,便注意到了这一地形特点,因此首先令黄旭初师抢占两侧高地,以便攻守自如。在令黄旭初师抢占高地后,白崇禧再以吕焕炎师抢占小岭至国泰圩西侧高地,这才命令第一师师长伍廷飏率部向白泥圩进击。桂军将达白泥圩之时,粤军两路亦进抵白泥圩内,第一旅正在渡白泥河。桂军伍廷飏师与粤军在白泥圩展开激战,由午至暮,两军伤亡惨重,桂军副师长梁朝玑负伤。白崇禧闻报,皱着眉头,急令伍廷飏师撤下战场休整。伍廷飏一见白崇禧,便道:

    “我军此次入粤以来,尚未见敌军如此顽强抵抗!”

    白崇禧也感诧异,忙命伍师长:“你马上给我找一俘虏军官来。”

    不多久,伍师长的参谋押着一名粤军俘虏进来,俘虏伤了左臂,一条手臂被撕破的军服作临时绷带吊着。白崇禧令参谋给俘虏倒了一碗水,递了一支香烟。俘虏把水一口饮尽,然后贪婪地吸着香烟,那惶恐痛楚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这位兄弟在粤军中的哪一部分?任何职务?”白崇禧很和蔼地问道。

    “第一旅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连副!”那俘虏站起来,一边躬身点头,一边说。

    “你们团长是黄涛吧?”

    “是的,是的。”

    “你们旅长余幄奇现在何处?”白崇禧紧盯着那俘虏的双眼,逼视着他,不让他有说谎的胆量。

    “余旅长已到白泥圩内指挥。”俘虏答道。

    “来人,将他拉下去毙了!”白崇禧把桌子狠狠一拍,站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即奔进来,架起那俘虏便走。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那俘虏跪下求饶。

    “你敢骗我?余汉谋在五月十三日被陈济棠扣留于琶江口,当日即被押往广州软禁,他现在何能到白泥来指挥!”白崇禧面带杀机,大声叱喝,直吓得那俘虏跪在地上不敢起立。

    “长官,长官,”俘虏用双膝在地上挪动膝行,来到白崇禧面前,发誓道,“长官,我要说半句谎,你马上毙了我!余旅长被扣之后,我旅连吃败仗,官兵们都盼余旅长回来指挥,据说团长们还为此上书陈老总。老总见事态急迫,昨天才将余旅长放回来。昨天下午,我们全旅官兵在军田车站欢迎余旅长,他还向我们训了话。”

    “余旅长怎么对你们说!”白崇禧厉声问道。

    “他……他说,桂军此次兴兵东犯,蹂躏吾粤,此种罪行令人不可容忍。希望全体官兵发扬第一师邓仲元的忠勇革命精神,保卫桑梓,勿以小挫即气馁,让桂军阴谋得逞。”那俘虏见白崇禧十分注意听,又接着说道,“余旅长还说:‘我与各级袍泽久共患难,保卫桑梓,责无旁贷,万望我全体将士跟我来,勇往直前,拼力反攻,克敌制胜,以保持我军荣誉,保障广东安宁。’接着余旅长高声问大家:‘大家打不打?’全场高呼:‘打!跟旅长去打!’旅长又说:‘好!我即刻出发前线。我知道你们几夜没休息了,先赶快去休息几小时,今夜由李副旅长率领全旅向白泥急进!’”

    逃亡中的白崇禧

    白崇禧听罢,知道陈济棠在部下的压力下,不得不重新起用余汉谋。他的离间计只成功了一小半,就像当年诸葛亮出师北伐前,密派人往洛阳、邺郡等处散布司马懿谋反的流言,使魏主曹睿将司马懿削职回乡。慑于诸葛亮北伐大军进兵的威胁,魏主不得不重新起用司马懿统兵。几经较量诸葛亮北伐无功而返。白崇禧觉得,自己目下与孔明有相似之处境,不过白崇禧即今日之诸葛亮,而余汉谋并无司马懿之称誉。虽然余汉谋远非白崇禧的对手,但是余既重返军中,又得军心,并拼死抵抗,桂军要想明天进广州,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白崇禧鉴于桂系四面受敌的不利形势,只求速战速决,最怕战事胶着,旷日持久。当夜,他命伍廷飏组织几支精悍的小部队,向白泥圩发起夜袭。但粤军早有准备,夜雨中双方混战一场,桂军伤亡数十人,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第二天拂晓,粤军主动出击,向桂军占据的大岭、中东岭、小岭等处制高点,发起猛烈冲击。粤军的炮弹四处爆炸,白崇禧的指挥部周围也落下好几发迫击炮弹。白崇禧又是一阵纳闷,粤军昨晚被袭扰一阵,不见慌乱,今晨又能向桂军阵地发起猛攻,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了察明敌情,白崇禧即驰往第二师黄旭初的指挥所。白、黄相偕,冒雨登上大岭视察,只见满山遍野尽是呐喊冲锋的粤军士兵,大岭、中东岭、小岭三处阵地皆在激战中,国泰圩西边一带高地,枪炮声也十分激烈,黄旭初颇忧虑地说道:

    “粤军展开全线出击了!”

    “不必担心!”白崇禧轻松地说道,“余汉谋为了戴罪立功,他不狠命拼一下怎么行呢?你只要顶住半天,粤军必成强弩之末,到时候我们便可顺利进入广州。”

    “余汉谋乃一介旅长,他怎么能有全线出击之力?”黄旭初并不感到轻松,那双深沉的眼睛,只顾盯着被桂

    军士兵的枪弹击打得东倒西歪的粤军士兵,粤军虽伤亡惨重,但却并不停止攻击,斗志十分顽强。

    “在大塘、芦苞被我们打垮的香翰屏旅及陈章甫旅,可能也集结到这里来了。”白崇禧说道。

    黄旭初不说话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但凡他不满意或不赞成的意见,只要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三人中不论是谁说出来,他都不但不反对,反而点头表示赞同,并不遗余力地予以实施,成功了,他说是李、黄、白指挥有方,失败了,他说是自己执行不力。他智勇双全,为人深沉,论学历,他毕业于中国陆军最高学

    府——陆军大学,比出身保定和陆军速成中学的李、黄、白都高一等;论对桂系团体的贡献,他最先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对李宗仁部早期的成长发展贡献最大;论战功,在统一广西的各役中,他不比白崇禧、俞作柏低。但是,黄旭初不争功,不居功。广西统一后,桂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全军九旅十八团,黄旭初仅得任第四旅旅长之职。任第二旅旅长的俞作柏嫌官小,怒气冲冲,声言绝不上任。黄旭初却最先跑到李宗仁、黄绍竑和白崇禧那里去“谢恩”,感谢李、黄、白诸公对自己的提携。李宗仁倒很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第七军是由原李宗仁的定桂军和黄绍竑的讨贼军两军合编的,黄旭初是定桂军的参谋长,白崇禧是讨贼军的参谋长,黄、白地位相等。但是两军合编之后,李宗仁任军长,黄绍竑任党代表,白崇禧任参谋长,而黄旭初仅得一旅长之职,地位比白崇禧差远了。别人升官,他却被降格使用,俞作柏为自己打抱不平,黄旭初却毫无不平之色。李宗仁感到有些对不住黄,徐徐说道:“我们这个军,应该设个副参谋长……”黄旭初忙道:“白参谋长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必再设副职,德公还是让我在下边带兵吧!”后来,与黄旭初同任旅长的夏威、胡宗铎都当了军长,甚至连资历甚浅战功平常的陶钧都逾格升迁当了军长,当年九位旅长之一的钟祖培为此大闹一场,挂冠而去,而在后方任师长的黄旭初对此却从无表示。他兢兢业业服从黄绍竑指挥。虽然他率军长驻广东,作为桂系的一颗钉子打在粤军这块地盘上,他处事有很大的独立性,但他从不自作主张,凡遇大事,均事先请示黄绍竑。

    这次李、黄、白公开反蒋,白崇禧全师攻粤,黄旭初从战略上看,认为这是极不明智的举动。他知道,并不是白崇禧见不及此,而是他们三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缺乏冷静思考不计后果的行动。他们把赌场上孤注一掷的一套用到了方针政策上来,即使打下了广州,桂系也绝不能摆脱被动危险的局面。黄旭初看到了这一切,预计到了最后的恶果,但他始终不表示反对攻粤之举,他奉白崇禧之命,率第二师及一个独立团又一个独立营,由梧州出发,沿西江东下,进军神速,抵三水受粤军海军阻挡,无法渡江,黄即率部转到白崇禧这一路来,直接听白指挥。

    激战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粤军并不像白崇禧预计的那样,将成强弩之末,而是越战越勇,越战人越多,攻势持续进行,并无间歇,桂军虽不断反击,但终不能扼制粤军的进攻,战况已呈胶着状态。白崇禧有些着急了。黄旭初深知白崇禧此时心里想什么。白要速胜,白最爱使用迂回战术,但此时敌军全线出击,桂军应接不暇,抽不出有力部队对敌迂回,他忙对白崇禧道:

    “健公,由我率独立团出木广塘迂回敌军侧背,你看怎样?”

    黄旭初这一句话,正像给白崇禧搔痒一般,舒服极了。他正需要派得力将领率部队迂回敌后,但正苦于兵力不够用,现见黄旭初请缨出击,他激动得一把握住黄的手,说道:

    “旭初兄,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正面高地由我代替你指挥,你快去吧!”黄旭初见敌军正面兵力雄厚,攻势凶猛,后方兵力必然相当充裕,况且又隔着一条白泥河,连日大雨,河水猛涨,渡河不易,从木广塘一带迂回敌后,困难甚多,对全线亦奏效不易。但他知道,白崇禧喜欢这样打,即使失败了,白对他也会倍加赞赏。李、黄、白全师攻粤的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最后必败无疑。他们可以在大局上冒险失败,黄旭初为什么不可以在局部上冒险失败呢?他失败了,换来的不是惩处,而是一种无形的褒奖,他觉得这样做值得!

    黄旭初率独立团迂回出击后,粤军正面攻势并无动摇之势,满山遍野的士兵端枪呐喊冲锋,与桂军士兵展开白刃格斗,战况相当惨烈,白崇禧不得已,只好将预备队调上去,才暂时稳定了战局。他此时希望的,不是援兵——桂军劳师远征,无援兵后继。他希望黄旭初在敌后创造奇迹,扭转战局。但黄旭初去了两个多小时仍无消息,白崇禧正在挂念,忽见卫士来报:

    “黄师长回来了!”

    “在哪里?”白崇禧心里一愣,预感到有些不妙,因为黄旭初此时只应当出现在敌后,而不应该回到他这里来。

    白崇禧看时,只见四名卫士,用担架抬着黄旭初到他面前。黄的脸色白得像棉纸一般,胸前的白色绷带上一片血迹,看来伤势不轻。白崇禧皱着眉头,问跟担架一同来的师部少校医官:

    “黄师长怎么了?”

    “黄师长率部进抵敌右侧木广塘高地时,与敌发生激战,不幸负伤。经检查,一颗子弹中胸穿背,伤势严重。部队因师长负伤,士气大挫,已全部由木广塘撤回。”那少校医官报告道。

    白崇禧的胸口仿佛也被重重地击中了一枪似的,他本能地用手抚着胸膛,那颗心在急促地跳动着。进攻受挫,迂回无效,又伤了一员大将,战局已呈胶着状态,他脑海里时而出现俞作柏、李明瑞站立在大海轮上,率领那十四艘大型运输船乘风破浪,急速向虎门疾驶;时而出现何键指挥三路湘军直扑桂林,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正仓皇向永福、柳州退却……白崇禧觉得,桂系的命脉现时正抓在他的手上,决策只在一念之瞬,进退只在一步之间,而胜败则取决于这一念之瞬和一步之间了。白崇禧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他有一种坚韧不拔的将帅气质,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动摇决心的时候。他两眼望着正在跃出临时掩体,与敌军奋勇拼搏的桂军士兵,他深信自己的子弟兵的勇敢善战。他必须击破粤军的抵抗,最迟在明天上午占领广州,封锁虎门,把俞作柏、李明瑞困在海上,再以舰艇出击,到时走投无路的俞、李兄弟只得树起白旗,白崇禧便可将第七军这两师精锐重新抓过来。至于何键的湘军入桂,白崇禧是一种诱敌深入的战略,他的着眼点不仅是消灭入桂的湘军,保卫桂北,而且是要湖南这块地盘。占领广州后,收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占领广东地盘,乘何键部入桂后方空虚之机,派一师桂军由韶关北上入湘,控制衡阳,切断入桂湘军之后路,前后夹击,重演当年他收编唐生智部于湘南的故伎。广东、湖南,弹指间重入桂系彀中,这便是白崇禧全师攻粤,铤而走险,不顾一切的战略目的。

    “报告总指挥,我师正面发现粤军蔡廷锴、蒋光鼐部增援。”吕焕炎师长派参谋来向白崇禧告急。

    “大岭发现粤军第八旅戴戟部增援,在我军反击中,该旅副旅长方伟被击毙!”黄旭初的作战参谋从大岭跑过来报告。

    粤军的旅相当于桂军的师,现在白泥圩一带有陈济棠的余汉谋旅、香翰屏旅、陈章甫旅和骆凤翔的补充团共十个团,陈铭枢的三个旅原先是在石龙、石滩一带监视徐景唐的第二师的,现在源源开到白泥增援,说明粤军已无后顾之忧,能集结全部兵力对付桂军。论兵力,粤军占优势;论作战能力,陈铭枢的蒋、蔡两旅及陈济棠的余汉谋旅堪称粤军之精锐,皆有较强的战斗力。但是,桂军去年入粤追击号称铁军的张、黄部队,曾与张、黄的第四军在兴宁、五华血战,有击败铁军的历史。桂军并不把二陈粤军放在眼里。白崇禧决定不顾一切地打下去,不进占广州誓不罢休。

    “各师、各团务必坚守阵地,天黑后全线出击,先进入广州者,赏银十万,放假六天!”白崇禧向部属发出了严令。

    风雨稍住,战火更炽,在白崇禧的严令下,桂军各师、团皆不顾代价拼命反击粤军的冲锋,战斗打得难分难解,阵地前沿,横尸遍野,雨水将粤、桂两军官兵的鲜血冲入白泥河中,混浊的河水透出一层血腥的紫色,令人触目惊心。

    “报告总指挥,伍师、吕师各团预备队已用尽!”白崇禧派出的作战参谋回来报告。

    “要他们将自己的卫队统统加入上去,火夫杂役、参谋、副官,全部投入战斗!”白崇禧命令道。他经历多次恶战,几乎每一次坚持到最后都能克敌制胜。他进占广州的信念毫不动摇。

    “报告总指挥,旅长王应榆被粤军俘去,团长叶丛华弃队逃亡!”又一参谋来报。

    白崇禧这下没再说话。旅长王应榆是广东东莞人,原任广东北区善后委员,统领一旅粤军与桂军黄旭初部同驻韶关、南雄、连州一带。蒋介石扣留李济深后,王应榆仍忠于李,迨至陈济棠回粤就新职后,王应榆即率自己的一旅人马,与桂军黄旭初师由龙虎关退到广西。这次桂军图粤,王应榆也带他的一旅人马随白崇禧行动,不想竟在白泥被俘。叶丛华是黄旭初师的一名团长,颇善战,现在却临阵逃亡。入粤以来,桂军已伤师长、副师长各一名,旅长被俘,团长逃亡,官兵伤亡千余,仍无法突破粤军白泥圩防线。白崇禧的胸部仿佛又被重重地击了一枪,那子弹似乎正打在他那顽强不屈的心脏中间,弹头嵌在心尖上,他一呼一吸都感到钻心般疼痛。进,他进不了广州;退,他无脸回广西——要知道他是从唐山逃回来的一条光杆啊,这点本钱是黄绍竑的呀!在此地多待上一小时,桂系这点命脉便会弱下去一分,纠缠苦斗下去,最后只有脉散命绝。他犹豫了——表现出将帅处于进退维谷的那种痛苦,这与他年初在北平时的心境多么相似——他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位星相家来,难道自己今年的命运就是如此?

    “啪啪啪!”

    不知谁在敲打着什么,白崇禧抬头看时,只见躺在担架上的黄旭初正用左轮手枪的枪柄击打着担架的扶手。

    “快……快把我……抬……抬到……火线上去!”黄旭初对卫士发出十分吃力的然而却是异常严厉的命令。

    “旭初兄,你要干什么?”白崇禧忙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