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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崩析(八)

    “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偏头笑了两声,说:“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颤抖地,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阁楼转角处,燕兰渝眸光瞬间变得阴冷,银牙一咬,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推倒在地上。

    经世殿的每一层都飘着很多红丝带,密密麻麻,像是万千因果。宋归尘或许知道他会来,早就把禁处的书给他拿了出来。

    血阵。

    夏青翻开了那本书页泛黄微皱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天底下离神最近的就是鲛族,于是血阵用的也是纯鲛心头血。

    将阵法写在孕妇的肚皮上,于神息最强大的惊蛰夜生下孩子,便可让孩子成为接纳神的容器。脐带需要留着,因为它是小孩和母亲最初的牵连,与人世最深的羁绊。

    等神彻底在容器内苏醒,吞下脐带,便可彻底脱离凡胎。

    这一页被很多人翻阅过,但是实行的却很少,毕竟鲛族百年前何其强大,从来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纯鲛的心头血难如登天。

    宋归尘说起血阵之事时,也只是短暂地笑了笑。

    “瑶珂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信这么一种邪术。”

    宋归尘明显不以为意,声音很轻,却很笃定:“神怎么可能在人的体内苏醒的。”

    夏青回宫的路上,还在想这句话,他觉得宋归尘或许是对的。

    他是蓬莱的大师兄,如果没叛离师门,之后会是蓬莱之主。

    他把那本书藏在袖子里,打算拿回去给楼观雪看看。

    经世殿前的这条大河叫离离,夜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只有一艘乌篷船。

    夏青踏上去,听得艄公问:“小公子怎么那么晚才过河?”

    夏青:“在林子里迷了路。”

    艄公笑笑:“这样吗?”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风声肃杀,艄公从袖子里拿出匕首,电光火石间朝夏青刺来时,夏青眼都没眨,拿着手中把玩的竹叶直接将艄公的手腕挑断。

    “你!”艄公骤然抬头,语气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兰渝下手那么急不可耐的吗?”

    艄公脸色古怪,皮肤像是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直直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砰——艄公身躯爆炸,将乌篷船带着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飞,站立在了一块木板上。

    离离河水奔涌,月色照出林子里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后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灵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里发光的藻类显得越发明显。

    它们随着水纹晃动,露出里面细小的会发光的虫子来。

    光是蔚蓝色的,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被分割出五光十色来。暗流涌动的声音无比明显,缓缓擦过耳边。

    他往下坠。

    在这万籁俱静,冰冷压抑的河水底。

    夏青脑海里忽然又清晰浮现,珠玑临死前遥遥看他的一眼。银蓝色,蛊惑心智。纯鲛的幻瞳,撬开他蚌壳一般死守的记忆。

    夏青脸色骤然苍白无血色,大脑掀起毁天灭地的疼痛,嘴唇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他想起了数千个和阿难剑相伴的日日夜夜。

    剑不离手其实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时间,去习惯怎么吃饭,怎么洗澡,怎么换衣服,怎么下雨打伞,怎么抄书扫地。

    卫流光在知道这件事后,笑得滚到地上,自告奋勇说要帮师父监督他。

    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他笑话,抓他把柄。

    他小时候没辟谷,上茅厕时,卫流光就会贱兮兮从门板上冒出一个头来,单纯为了看他有没有放下剑,给师父告状。

    夏青想把他的头摁进粪坑。

    吃饭的时候,卫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时候怎么办啊?”

    傅长生扶额:“流光,你少说两句吧。”

    宋归尘身为大师兄,却从来不教好的。他闷笑两声,风姿清润儒雅,眼眸满是戏谑之色,不正经道:“还能怎么办,夏青,剑和妻子哪个重要还要大师兄告诉你吗?当然是——”

    这时薛扶光端着汤从外面走进来,石榴红裙掠过门槛,凉凉道:“当然是什么?”

    宋归尘差点被口水呛着,清咳一声,装作失忆,柔情似水笑问:“你怎么在厨房呆了那么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个白眼,没理他,坐到了夏青旁边。

    卫流光闻着味道,眼睛发亮流口水,先动勺子给自己盛了碗浓郁的鱼汤。

    薛扶光偏头看夏青,出声安抚道:“阿难剑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结合需要很长的时间。剑不离手,实际上就是你们彼此互通灵息的过程。”

    夏青听到这话露齿一笑,同时白了卫流光一眼:“我知道。”

    卫流光嗤一声,吃饱喝足又开始作妖:“哦,夏青!我还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时候,拿着剑也不好办事吧。”

    他明显忘记了饭桌上还有师姐在。

    薛扶光扬起手,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办事啊?来来来,卫流光。”

    卫流光吓得一溜烟跑了。

    蓬莱的日常看似鸡飞狗跳,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时候,夏青都是一个人和阿难剑安安静静呆在一块的。

    通天海经常下雨。

    潮湿的雨水从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峦溅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着阿难剑,坐在窗边,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难剑,好奇嘀咕:“都说你是上古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会成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许一个人出海历练,夏青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他专门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气风发,对着蓬莱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词:“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然而他没能征服天下,他倒霉死了!!

    他杀了个魔修,结果被困山洞,只能在黑暗里,用阿难剑一点一点凿开出口。天光涌进来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泪落到了阿难剑上,他明显感觉到剑身颤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时候,他才发现——如果一开始他和阿难剑是冤家是玩伴,那么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刻入灵魂的习惯。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后剑都不离手。

    游历回来的时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尽头散发出幽微蓝光来。师父说过,那是灵薇花在照离人。

    极光照亮地平线,瑰丽又浪漫。只是这种瑰丽的背后,是汹涌大海下暴虐的危险。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鲨群,他那时还年少,几番挣扎下堪堪从鲨口逃生,已经奄奄一息。

    谁料又遇到了濒死归冢的鲛人,鲛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为敌,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来,夏青心里咯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识浑浊,大脑空白,可手指却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么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师父,我这也算是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吧,你见到我的尸体一定要夸我。

    他以为自己会死,会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