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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通牒_30

    30

    手持的烛火在夜晚的细雨中闪动,两列送葬者庄重地跟在六个人肩扛的白色棺材后面;公墓里的沙砾小径越来越湿,有几个人的脚下开始打滑。四名鼓手一边两个地跟在队伍两旁,用小军鼓为这场死亡行军敲出缓慢的节奏。鼓声老是怪兮兮地敲错鼓点,因为鼓手脚下常会意外地踩到石头,或是路旁黑乎乎的草丛中看不见的扁平墓碑。莫里斯·帕诺夫大惑不解地观看着这场奇怪的夜间葬礼,缓缓地摇了摇头;看到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绕过一座座墓碑朝他们碰头的地方走来,他不禁松了口气。

    “看到他们了吗?”康克林问道。

    “连影子都没有,”帕诺夫回答说,“我估计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

    “比你还糟。我给一个疯子缠住了。”

    “怎么回事?”

    “门房里亮着一盏灯,于是我就过去了,还以为大卫和玛莉会在那儿给我们留言。门房外头有个呆货老是往窗户里看,说他是看坟的,还问我要不要借他的电话用。”

    “他的电话?”

    “他说晚上打电话的费用不一样,因为离墓地最近的一个付费电话还得顺着路走十六公里。”

    “真是个疯子。”帕诺夫也这么认为。

    “我跟他解释说,我要找约好在这儿见面的一男一女,问他们是不是有留言。留言没有,电话倒有一个。打一次要两百法郎——简直是发神经。”

    “看来我在巴黎开业看精神病会生意兴隆啊,”帕诺夫笑着说,“那他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对男女在墓地里游荡?”

    “我问了,他大点其头,说这样的人有十几对呢。说完他指了指那边的烛光游行,然后就回去继续盯他那扇该死的窗户去了。”

    “顺便问一声,那游行到底是在搞什么?”

    “这我也问了。那是个宗教派别,他们总是在晚上安葬死者。看坟的觉得他们可能是吉普赛人。他说这话时还在自己胸前划十字来着。”

    “他们会变成一帮湿漉漉的吉普赛人。”雨下大了,帕诺夫翻起了衣领。

    “天哪,我怎么没想到呢?”康克林喊了一声,转过头向后望去。

    “没想到会下雨?”心理医生困惑地问道。

    “不是,是门房那边半山腰上的那座大墓。当时就是在那地方!”

    “在那儿你想——”帕诺夫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

    “他在那地方本可以把我杀掉,可他没下手。”康克林接过了这句话。“快点!”

    两个美国人沿着砾石小径回到门房,又摸黑爬上了绿草茵茵的山丘,点缀在草丛中的白色墓碑在雨水冲刷下闪闪发亮。“慢点儿,”帕诺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已经适应了那只并不存在的脚,可我这完好无缺的身体刚被药物强jiān过,还没恢复过来呢。”

    “不好意思。”

    “莫里斯!”山上的大理石柱廊底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那是座大坟,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陵墓;有个人站在柱子撑起的墓顶下面挥动着胳膊。

    “玛莉?”帕诺夫大喊一声,冲到了康克林的前面。

    “真行啊你!”康克林吼道。他跛着脚,踩着滑溜溜的湿草吃力地往上爬,“一听到女人的声音,你马上就把被强jiān的事抛在脑后了。你可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假模假式的家伙!”

    拥抱自不必说;一家人团聚了。帕诺夫和玛莉轻声说起了话,杰森·伯恩则把康克林拉到一旁,躲在窄窄的大理石墓顶底下,这会儿雨下得很急。在山下,刚才还擎着蜡烛的队伍中已看不到摇曳的烛火,送葬的人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守在一座坟墓旁。“亚历山大,我不是特意要选在这里的,”伯恩说,“但底下有那么一大群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地方了。”

    “还记得门房和通向停车场的那条大路么?……当时你赢了。我打光了子弹,你完全可以把我的脑袋轰掉。”

    “你错了。我还得再跟你说多少回?那时候我是不可能杀你的。答案全在你的眼睛里;即便我看得不算很清楚,我也知道那双眼里有什么。愤怒、困惑,但更主要的是困惑。”

    “从来就没有人出于这种原因,放过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家伙。”

    “你要是记不起来,那它就是个原因。记忆也许会忘却,但那些碎片不会消失,——唉,对我来说它们就像……就像是跳动着的画面。这些画面总是时隐时现,但它们确实存在。”

    康克林抬头看看伯恩,脸上挂着伤感的笑容,“‘跳动’的那一部分,”他说,“那是莫里斯爱用的词儿。给你剽窃来了。”

    “也许吧,”伯恩说,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向玛莉和帕诺夫望去,“知道吗,她这是在说我呢。”

    “干吗不说?她担心你,莫里斯也一样。”

    “我不知道还得让他们俩担多少心呢,真不愿去想这个。担心的人恐怕还有你。”

    “你想跟我说什么,大卫?”

    “就是这个。忘掉大卫。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大卫·韦伯并不存在。他只是我为了他妻子装扮出来的一个人,而且我装得还不像。我想让她回美国,回到她的孩子身边。”

    “她的孩子?她不会这么干的。她到这儿来是要找你,而且她找到了。她记得十三年前巴黎的事,决不会离开你。当时要不是因为她,你今天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儿。”

    “她是个障碍。她一定得走。我会想出法子的。”

    康克林抬头看了看这个一度被称为“变色龙”的人,望着他冷冷的双眼轻声说:“你已经五十岁了,杰森。这可不是十三年前的巴黎,也不是更早的西贡时期。这是现在。你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帮助。要是她觉得自己能起到某种帮助,最起码我是会相信她的。”

    伯恩猛地低下头看着康克林,“谁相信什么,这得由我来决定。”

    “老兄,你这话可有点极端。”

    “你知道我的意思,”伯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我不想让香港发生过的事在这里重演。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也许吧……嗨,咱们快离开这儿。我们的司机说埃佩尔农有一家乡村小餐馆,离这里大概十公里,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有几件事我们得讨论讨论。”

    “告诉我,”伯恩站着没动,“帕诺夫怎么来了?你干吗要带他一起来?”

    “因为我要是不带上他,他以后给我打流感防疫针时就会加进士的宁。”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啊。他是咱们的一分子,这一点你比玛莉和我都更清楚。”

    “他碰到了什么事,对不对?因为我,他碰到了一些事情。”

    “事情已经结束,他也回来了。现在你知道这些就够啦。”

    “是梅杜莎,对不对?”

    “对。可我再跟你说一遍,他已经回来了;他一切都好,只不过稍有点累而已。”

    “稍有点……?离这儿十公里的一家乡村小餐馆,你们的司机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对巴黎和郊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为中情局工作了许多年。查尔斯·卡塞特找他来给我们帮忙。他吃苦耐劳,又通晓巴黎的情况,凭着这两条可挣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信任他。”

    “我觉得这应该就够了。”

    “就别‘觉得’了,接受现实吧。”

    他们几个人坐在乡村小酒店靠里的卡座里。这家店外面搭着破旧的天棚,店堂里的长凳由硬松木制成,还供应非常可口的葡萄酒。店老板是个性格开朗、脸蛋红扑扑的大胖子,他自称店里烹调的菜肴令人叫绝;但因为大家谁也提不起胃口,伯恩为了让店主人开心,就先付了四道主菜的钱。这一招确实奏效。店老板送来了两大瓶好喝的普通餐酒和一瓶子矿泉水,然后就再没来打扰他们。

    “好吧,莫里斯,”伯恩说,“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肯说是谁干的;但你还是那个我们认识了十三年的医生,能照常工作、啰里啰嗦,说起话来嘴里就跟叼了只小鸡似的。我说的对不对啊?”

    “说得没错,你这个从贝尔维尤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精神分裂症。假如你以为我是在逞英雄,那我可得跟你说个明白: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保护我医疗福利以外的那部分公民权。我最关心的人是可爱的玛莉;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她可是坐在我身边,没跟你坐在一起。一想到她做的肉糕,我简直都要流口水啦。”

    “哦,我可是太喜欢你啦,莫里斯。”大卫·韦伯的妻子说着在帕诺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我来瞧瞧有多喜欢。”医生回答说,还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也坐在这儿呢,”康克林说,“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我有几件事要说,其中不包括肉糕……不过,玛莉,我得告诉你,我昨天还跟彼得·霍兰说,那肉糕实在是太棒了。”

    “见鬼,干吗老说我做的肉糕?”

    “关键是红调味汁。”帕诺夫插了一句。

    “咱们能不能回到要谈的正题上来?”杰森·伯恩用单调的声音说。

    “对不起,亲爱的。”

    “我们要跟苏联人合作。”康克林语速很快,他一连串说个不停,没去管伯恩和玛莉立即作出的反应,“这没什么问题,我认识联络人。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但华盛顿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他叫克鲁普金,季米特里·克鲁普金。我跟莫里斯说过,收买他只要花五枚银币就够了。”

    “给他三十一块,”伯恩插话说,“确保他站在我们这边。”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你的价码有没有上限?”

    “没有。”

    “别这么着急,”玛莉说,“讨价还价的起点是多少?”

    “咱们的经济师开口啦。”帕诺夫说着喝了口酒。

    “考虑到他在巴黎克格勃分部的地位,我估计大概得五万。是美元。”

    “先给他开三万五;他要是不干,就逐步提到七万五。当然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最高可以加到十万。”

    “看在上帝的分上,”伯恩压着嗓门喊道,“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我们自己,是‘胡狼’。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

    “收买得太容易,对方就很容易转向另一边,转而接受对手更高的价码。”

    “她说得有道理吗?”伯恩盯着康克林问道。

    “当然,通常会是这样。但在这件事上,对手开的价得相当于一座可开采的钻石矿才行。没有谁比苏联人更想把卡洛斯列入死亡名单。谁要是扛回了‘胡狼’的尸体,就会成为克里姆林宫的英雄。别忘了,他是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莫斯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那就按她说的办,一定得把他收买过来。”伯恩说。

    “我明白,”康克林往前一倾,转动着手里的水杯,“我今晚来给他打电话——双方都用付费电话——把事情敲定。然后我会安排明天的会面,也许是在巴黎城外的某个地方吃顿午饭。我们得尽早去,要赶在常客进店之前。”

    “干吗不约在这里呢?”伯恩问道,“再没有比这家餐馆更偏僻的地方了。而且我还知道路怎么走。”

    “有何不可?”康克林表示同意,“我去跟老板说。但会面时可不是咱们四个人,只有——杰森和我。”

    “我就是这么想的,”伯恩冷冷地说,“玛莉不能扯进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或是听到她的声音,清楚了吗?”

    “大卫,你当真——”

    “对,我没跟你说着玩。”

    “我去那边陪着她,”帕诺夫赶忙插话说,“有没有肉糕吃啊?”他又加了一句,显然是想缓解紧张气氛。

    “我住的地方没有厨房,不过那边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可以吃到新鲜的鲑鱼。”

    “人总不能占尽所有的好处啊。”心理医生叹道。

    “我看你们应该在房间里吃饭。”伯恩这句话说得非常坚决。

    “我才不要当囚犯呢,”玛莉紧紧盯着丈夫轻声说,“没人知道我们是谁,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觉

    得,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根本不露面,这反倒更引人注目;还不如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国女人那样过日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说得有道理,”康克林说,“如果卡洛斯撒开了网,举止异常的人可能就会引起注意。另外,帕诺夫这人还有点神经错乱——莫里斯,你干脆假装成医生之类的吧。谁也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么干能让你上点档次。人们通常是不会怀疑医生的,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忘恩负义的神经病。”帕诺夫嘟哝着说。

    “咱们能不能继续谈正事?”伯恩生硬地说。

    “你太无礼了,大卫。”

    “我很不耐烦,行不行啊?”

    “嗨,别激动,”康克林说,“咱们现在都很紧张,不过事情一定得说清楚。一旦克鲁普金加入,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踪盖茨在波士顿告诉普里方丹的电话号码。”

    “谁在哪儿告诉了啥?”莫名其妙的心理医生问道。

    “莫里斯,这件事你不知道。普里方丹是一位遭到弹劾的法官,他无意中介入了‘胡狼’的一笔交易。长话短说,咱们这位法官的熟人跟他说了巴黎的一个电话号码,通过它可以联系到‘胡狼’,但这个号码和杰森已经掌握的号码并不相同。不过,这个熟人肯定联系过卡洛斯。他叫盖茨,是个律师。”

    “伦道夫·盖茨?波士顿专为产业巨头打官司的那个法律天才?”

    “正是此人。”

    “神圣的基督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不是基督徒。见他的鬼,我什么都不是,但你得承认,这可是个惊人的消息。”

    “让人大吃一惊。我们必须弄清巴黎的这个号码归谁所有。克鲁普金可以帮我们去查。我承认,这么做有点迂回曲折,但实在是没办法。”

    “迂回曲折?”帕诺夫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要摸出一个写着阿拉伯文字的魔方来?或者?那个叫普里方丹的法官、陪审团,还是什么来着,到底是何许人也?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一种没几个年头的劣酒。”

    “那个人可是上好的陈年佳酿,”玛莉插话说,“医生,你会喜欢他的。你要是去研究他恐怕得花上好几个月,因为他比咱们大多数人都聪明。尽管他碰到过酗酒、贪污、家庭破裂、身陷囹圄之类的倒霉事,他那非凡的智慧仍然一如往常。莫里斯,他真的是与众不同。像他那种类型的罪犯绝大多数都只会指天骂地,就是不责怪自己;可他却不是这样。他还保留着一份辛辣无比的幽默感。美国司法系统的人如果还有脑子的话——照司法部的样子来看恐怕够呛——他们就应该让他重新坐到法官的位子上……他去找‘胡狼’的人算账,首先是出于道义,因为他们想要我和孩子们的命。如果他顺带着还想赚点钱,那这些钱里的每一分都是他应得的,我一定要保证他如数拿到。”

    “你说得很直截了当。你喜欢他。”

    “我敬佩他,就跟对你和亚历山大一样。你们都为我们冒了那么多风险——”

    “咱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变色龙”愤愤地说,“我感兴趣的不是过去,而是明天。”

    “亲爱的,你不但很无礼,而且还非常忘恩负义。”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说到哪儿了?”

    “这会儿是普里方丹,”康克林看着伯恩尖刻地答道,“不过他也许起不到作用,因为他很可能会死在波士顿……明天我会从巴尔比宗的旅馆给你打电话,定好午餐的时间。就约在这里。开车回去时算一下时间,这样我们就有数了,不至于像没了伴的雪雁那样急得到处晃荡。还有,如果那个胖子吹嘘的‘烹调’名副其实,克鲁普金会吃得很开心,还会到处跟人说是他发现了这个馆子。”

    “克鲁普金?”

    “别紧张。我跟你说过,我们认识许多年了。”

    “你就别再详细解释了,”帕诺夫补充说,“伊斯坦布尔、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事没什么好听的。他们两个人就是一对小毛贼。”

    “我们还是不听了,”玛莉说,“接着讲吧,亚历山大,明天怎么办?”

    “莫里斯和我会乘出租车到你那里,然后你丈夫和我再开车回到这儿。我们吃完午饭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