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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冰双控

    府内,哭声不绝于耳。

    府外,烟花声震天。

    这世上有人悲,有人喜,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终于回过神来,跨过门槛,顺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踏入了院门中,来到了屋里。

    瞧见他回来了,守在门前的丫鬟,忙朝屋里喊,“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着说,“娘子已经去了,郎君节哀。”

    屋里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却是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卫杨氏与孙氏她们都挤在一处,吴怀翡也在看他,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无法融入他们的悲痛中,站在门前,没有往前,只静静地看着,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静。

    他出现在门前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众人拥挤在了一处,将床前挡得严严实实的,冬日的屋里烧了炭,本就闷得厉害,人一多,空气更显浑浊。

    瞧见他站在门口,绀青的眼无悲无喜地望向屋内,屋里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乌发散乱,玉色的衣摆上正往下滴着泥水,紧紧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渗出。

    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时说着些安慰的话。

    卫杨氏本想责骂他两句,但一看到他模样,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拖曳着自己的跛足,缓缓地走向了床前,却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礼地转向了屋里众人,看着他们,温和有礼地说,“我想与翠翠一起待上一会儿。”

    一时间,孙氏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看着他模样,纷纷拿不定主意。

    卫檀生脸上似乎没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静,平静到甚至于冷漠。

    孙氏看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个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时,眼中难免染上了几分同情和悲切。

    但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青年依旧不为所动。

    还是黄氏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打了圆场,“他们夫妻生前未曾见上一面,死后让檀奴与翠娘单独相处一会儿罢。”

    陆陆续续的,众人都散开,走出了屋,来到外间商讨后事。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伸手将门合上,细致地垂眸带上锁,做完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确定地想,细致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苍白,都要冷上两分,乌黑的发早已失去了光泽,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几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长,鸦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极为平静,脸上毫无痛苦与留恋之色,甚至看着看着,让人冒出了一种她是拥抱着死亡离去的错觉。

    卫檀生脱了鞋,在她身旁静静地躺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梳拢她的发丝,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里,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与她同床共枕,如今却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细致地耐心地看着她,看着少女每一寸的肌肤,每一根发丝。

    她散乱的发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散落开,那根挽发的云纹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时碎成了两截。

    他弯腰拾起云纹发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担心血会弄污了她的发。她喜净,在她怀孕时,不方便弯腰洗头,都是他握着她的发丝,帮她慢慢地洗干净。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种错觉,她当真离开他了吗?

    瞥见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忙下床取了笔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笔尖落在她肌肤上,从指尖起,字迹飘逸俊秀,流畅蕴藉,如飞仙环绕飞舞。

    五根手指细细地写满了,又顺着手腕往上继续写,又如金色的流云横卧,将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写满了经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据说,平日里持诵《金刚经》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晕出了金色的墨渍,忙又伸出衣袖,揩干净了,继续往下写。

    那俊丽的金色的经文,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随着笔势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渐褪,他眼睫低垂,凝神运笔,将经文书满了她全身,再弃了笔,耐心地等待她苏醒。

    窗外一阵夜风吹来,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无法言喻的欢喜将他吞没,他几乎狂喜地跳起来,抱紧了她,睁大了绀青的眼,想要看个清楚。

    但风停歇了,她鸦羽样的眼睫颤了一下,又落于了平静,她又死在了他怀里。

    手掌中传来的刺痛,终于将他的神魂与理智唤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尽量把它们拼接完整,再重新为她戴上。

    但不论他怎么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时间,他对着自己手掌,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感,不仅仅厌恶双手,也厌恶他的跛足。

    双手和双足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生出了人脸,在扭曲着神情嘲笑着他。

    他顿了一顿,摸出自己那把银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贯穿了整只手掌。

    疼痛终于使他再度清醒了过来。他拔出匕首,又搂紧了她,附上唇去亲吻她,撬开她冰冷的唇齿,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和生气渡入她口中。

    但她还是没任何反应,他收回身子,终于颓然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发现,她躺得姿势似乎歪了点,那样睡不太舒服。她怀孕时,睡得一直不.太.安.稳。她这样睡,明日起来脖子一定会疼。

    他伸出手想帮她调整姿势,但指尖触及她肌肤,却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脏肺腑,好像叫心都紧紧地皱缩成了一团。

    他想搬动她往里一些,像以前一样,他怀抱着她入睡。

    她毫无所觉地任由他摆弄,枯梅似的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来。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里面搬的时候,少女脚踝上的裙摆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头来,就瞧见她脚踝上紧紧地绑着条杏色的发带,绑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解开过,至死都没解开过。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发带,蓦然间,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青年颤抖着手,搂着她发顶,将她整个纳入自己怀抱,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眼泪尽数落入了她脖颈中,一声接一声地呢喃着,“翠翠。”

    “翠翠。”

    青年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怀中的少女却沉默,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箍紧了她,想蹭蹭她的额头。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着牙,像在吞咽着什么,四肢都在抖,眼泪霎时打湿了她的衣襟,哽咽声像在悲鸣。

    她离开他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鲜明的感受。